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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日高照时,雪早就停了。仿佛一夕之间就从秋入冬,天气冷得厉害。阳光很耀眼,但是带不来多少的温暖。天空清澈、蔚蓝,可又无法让人看到天幕最深处的神秘。天地万物都暴露在阳光下,似乎一切都大白于天下。
腾龙山一夜白头,枯枝败叶全都不见,只有枝头残雪。山高林密,山坡上的积雪说厚不厚,说薄也不薄,行步时踏在积雪上面“咯吱”作响。高洋和杨愔并肩而行,两个人都没有牵马,都是一身黑衣,沉默着已经行到了那一片湖边。
湖水的表面竟然已经结冰,冰面晶莹剔透完全透明,还能看到湖里成群的小黑鱼游来游去。它们的世界单纯而自在。两个人都在湖边驻足,似乎都在专注地看湖里的游鱼。
“太原公何必如此?既然知道大公子已奔赴邺城,何必还要走这一遭?这一趟必定免不了受人议论,何必还要知难而上?高王和王妃不必说了,就是大公子知道了也一定猜忌。太原公原是聪明人,怎么做出这样事来?当真是情难自禁吗?”杨愔和高洋并肩而立,还是看着那一片晶莹如玉的冰面。
“心里甚是烦乱。”高洋也看着湖面淡淡道,显然是自控力极强的人,这一点倒极为像他的父亲高欢。“也不只是为此,只觉得心里乱作一团,没有一点头绪。长史何以教我?”高洋转过头来看着杨愔。
“当日,太原公以快刀斩乱麻之势令高王刮目相看,是何等的果决睿智?怎么今日倒看不清楚了,反要问别人?”杨愔反问道。
“今日不同往日,心有所系,难免牵挂,不似当日既无心,也不必用心。”高洋一边说一边像是在回忆往事。“当日便以为她一心都在我身上,从未有人对我如此,就是父母亲大人、长姊眼里、心里也都是把大兄放在第一位。”
“此事简单,既然太原公当日原是无心的,如今也可以依旧如此。还是不用心,便无现在的一切烦恼。”杨愔轻松回道。
“长史说起来轻松。可是心事已生,如何能再做到无心?”高洋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请问二公子,有心有何用?有心栽花花不发。”杨愔提示道,“二公子既然信天意,就要信到底,天意必在二公子身上,不管将来如何,上天必定不会辜负了二公子。二公子只要安心在自己身上,做好为臣为子为弟的本分,敛锋芒、藏机巧,抱缺守拙不惹人妒,动心忍性必得天意眷顾。”杨愔一边说一看着高洋,只见上面上看不出一点心里的动向来,也不由得暗暗佩服。
高洋又转过头去看湖水,看湖里的小黑鱼。杨愔安静地看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高洋才又转过脸来,问道,“长史何以如此赤诚教我?”
杨愔坦然答道,“臣也一样与大公子赤诚相待。臣心里不分大公子、二公子,只一心想报答高王替臣报了灭族之仇,又简拔臣出微末的大恩。臣只想有掌机枢辅明君制衡天下的机会,不想负了一身苦学的才识。”
高洋仔细地看着杨愔,他与他也算是知音了。都是身不在其位,却想谋其政,对于他们来说简直难以想象会有高澄那样天生就等着他的机会。但心之所想,不容更改,这也是最难的地方。
“长史既如此说,将来定有如愿的机会。只是我该怎么做?”高洋像是无意中应付杨愔的一个顺水推舟之辞,又接着问道。
“高氏若在,二公子就在。高氏若不在,二公子请看尔朱氏。”杨愔淡淡道,并不多说。
高洋没说话,只看着杨愔。但显然他是颖悟过人的人,不需要杨愔再做什么解释。
杨愔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又道,“二公子且不可再为情所困,如出帝一般乱了内闱之礼悔之不及也。还是要得一个宜室宜家的女子才能成就第一步。”杨愔这话已经像是劝解。
“出帝”这个不明不白的称呼指的便是弃洛阳奔长安的皇帝元修。那一段日子里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直戳高洋的心口,他又盯着湖里的小黑鱼沉默下来了。
绵延千里,随着第一场落雪,长安的冬天悄然无声地来了。每个人心里应该都是这么想的,大家心里都有共识。夜晚降临的时候,大雪终于都止住了。雪后初晴,即使在夜晚也是一天星斗灿烂,一轮圆月在众星追捧之下孤傲地挂在天际,月光格外皎洁。
大丞相宇文泰府第里一向治家极严,后园里绝无闲杂人等。更何况此刻已是夜深人静时,是不是所有人都已经酣然入梦?雪后的夜晚极冷,又有多少人能舍得温柔乡来看这清冷而极淡的景色?
大丞相夫人,长公主元玉英出神地抬头看着天上那一轮如玉盘般圆满晶莹的圆月。她独自一人站在后园的角落里,身在一片疏落的竹林之中。竹子纤细修长,经冬而常绿,这里又寂静异常,几乎是个被人忘了的地方。元玉英爱这竹子孤芳自赏之姿,倒在夜深人静时来过一两次。只是每每到此,又不见了白日里人来人往的繁华,总会有一种恍惚感。会自问,这是哪里?自己又是谁?一日一日曾经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夜深人静,贤妻怎么独自在此?”正在元玉英沉陷自己内心深处而几乎魂魄游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温柔而有磁性的声音。她在内心深深一声叹息,定住了心神回头一瞧。
月光下,宇文泰极随意地穿着单薄的黑色袴褶,愈显出武人的雄壮健硕,并且似乎一点不怕冷的样子。干净的束发完全露出他的一张脸,在柔和皎洁的月光下他的面颊也变得柔和了,不再像是那个白日里运筹决断、城府深沉的大丞相。他唇边微有笑意,浓重的剑眉眉梢挑起,一双极大的眼睛那么有神采,一点没有困倦之意。
元玉英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极陌生。扪心自问,若说这个人是她的夫君,倒让自己吓了一跳。虽然他们已经生儿育女,但却感觉渐行渐远。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孤竹,这样的清冷景色,若有人看,也许不是因为舍得离开温柔乡,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人根本没有这样难以舍弃的温柔乡。
“怎么了?殿下像是不认识下官了?”宇文泰说着已经走近了元玉英。见她衣裳单薄,本想拥她入怀,却在伸出手臂的一刻最终被心里的犹豫所控制而只是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肩臂便收了回来。他忽然想起来他们刚刚在洛阳奉旨成婚的时候,也曾同心相连。更忘不了元玉英几乎是舍弃了一切,并且帮着他几经周旋才一起脱出洛阳城,后来又一路风霜辛苦地到了关中。
当时谈笑,当时英姿,当时豪情,他怎么能忘?宇文泰忽然有点动情,颇有愧意地道,“自从主上以长安为都,凡事新建,下官身在其中生怕辜负了主上,难免冷落了殿下,都是下官一身之过也。”
元玉英却并没有被这话打动,她心里岂能不知道,这都是表面的说辞而已,只看着宇文泰淡淡一笑,平静镇定地道,“夫君长日以来辅助主上,身担社稷之危,无一刻闲暇,如今趁着夜深人静偷闲一刻,难道只是为了对妾身说这些不实之言?”
元玉英的脾气宇文泰是知道的,此刻她出口如此犀利,宇文泰竟一时语塞了。谁又能知道,在他心里不只敬她、爱她,还会怕她。那一点点怕并不是单纯的害怕,其实他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究竟心里对妻子是什么样的感情。复杂到自己也难以解释。
“夫君如何行事妾身不想过问,夫君也不必非对妾身说明白不可。”元玉英已经丢开了刚才的话题。“夫君是大丈夫,大丈夫定国安邦以治天下,妾身早在与夫君奉旨成婚的时候就知道夫君的为人。自然也知道自己无力阻拦夫君,况也拦不住。若是以一己之得失以相制衡又恐贻笑天下。”元玉英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仿佛自己并不身在其中。
她喉头微动,还是有一丝酸楚涌上来,唯有暗中努力靠自己压了下去。她往不远处那所仍然有微弱灯光的屋舍瞧了瞧,语气极淡地道,“妾身唯有向天祝祷,愿上天保夫君有朝一日得偿所愿。”她静了静又若有所思地道,“若是家国社稷无恙我此生余愿足矣。”
元玉英说完并不看宇文泰一眼便提步向他身后的竹林外面走去。当她路过他身边时淡然道,“夜深了,夫君保重。”
他和她是陌生人吗?
宇文泰刚才只是唇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元玉英。而此时,就在她从他身边飘然而过的时候,他忽然迅疾地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牢牢地将她握在自己手里。元玉英被他牵制,自然止步不前,却伫立不动,既不肯转过身来,也不肯看宇文泰一眼,仿佛真的已经事不关己。
宇文泰心中此时方才大骇。趁此由头,心里的种种艰难瞬间涌上心头,忽觉疲累无比,沉沉缓缓地道,“贤妻只知道我如今身居高位,辅佐天子定国安邦,恐怕还觉得黑獭心存异志吧?以汝之聪慧难道不能体察黑獭如今是身在悬崖命悬一线?若是有朝一日黑獭身败名裂,身死如灰飞烟灭时,贤妻可否会疼惜黑獭一次?”
元玉英猛然回头,只见宇文泰还是一张温柔笑面望着她。其实自己心里也明白,此时的他如是刀头舔血,只是不想他心性坚韧到如此,谈起自己的生死竟似笑谈。
“夫君……言重了……”元玉英心头也是万般得为难,犹豫着道,她的手腕被宇文泰紧紧握在手里让她无法逃脱。“夫君还用得着我来疼惜吗?无论是在奉旨成婚前还是如今,恐怕都有人肯疼惜夫君吧?”元玉英忽然停住了,抬头看了看一天灿烂的星斗,以此来努力不让眼里盈满的泪流下来。她不能哭,更不能倒下,她是大魏的宗室之女,只能身为社稷。好半天,她调匀了气息低下头来轻轻道,“事已至此夫君也不必再瞒我了,你我原本就是各取所需,又何要求那么多?”
这话说得宇文泰心里更骇,真正谁是肯疼惜他的人?羊舜华?还是乙弗氏?都无从谈起,可是他的心性又不许他低下头来和元玉英谈及此二人,和这中间的事。只能微笑着淡淡道,“殿下是我妻子,黑獭此生也只以殿下一人为妻。”
他话音既落,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宇文泰仍然紧握不放,元玉英也没有挣脱。同样是肩头重负,同样是孤高自许,也许并不是心里不明白,只是都不屑于多说。
“夫君既要做事,为何犹豫迟疑许久?”过了半天还是元玉英声音低缓地先开了口,“拖延下去久则生变,这个道理夫君也忘了吗?广陵王一时为夫君所用,尽可快刀斩乱麻。若是广陵王还可用,以后也可不吝加恩,此人对夫君有大用,值得夫君费心周旋。”
“下官做的事殿下既然都清楚,为何不去禀报主上?”宇文泰见她如此明白,顿生气馁,冷冷反问道。
元玉英终于转过身来,深深地望着他,“成婚之日就说过,日后的事与夫君一力承担,共扶社稷,助夫君以安天下。”
“若是有一日吾与汝弟兵戈相见,汝又当何以自处?”宇文泰逼问道。
元玉英看着他,许久才缓缓道,“以苍生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