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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东柏堂,木兰坊和秋梓坊此时完全不同。
秋梓坊中杂乱漆黑,人去屋空。
木兰坊中从庭院到屋子里处处灯光暖溢,奴婢都是殷勤笑语,让人不由得就喜欢。
高澄刚进了院子,正在庭中恭候的太医令赶紧迎上来大礼,贺道,“大将军大喜,娘子有身孕了。”
其实太医令心里也不免想到,高澄昨日还在为了长公主担忧,今日又为了外妇欣喜,其变心之快让人不禁为之错愕。
这时一个仆役进了东柏堂,匆匆便直奔秋梓坊中。正好在秋梓坊门外撞到了刘桃枝。
刘桃枝正等得心急,这时立刻迎上去。
那仆役与刘桃枝低语了几句。
刘桃枝向木兰坊的方向指了指。
那仆役便又匆匆而去了。
刘桃枝想了想也跟了过来。
高澄命赏赐太医令,便让他退去了。
太医令心里本有疑问,不知冯翊长公主的药是否还要煎好送来,或是就在此煎好呈上?但见大将军一字不提,他也不敢再提醒。想着大将军必是只看新人,忘了旧人,他又何必煞风景?
元玉仪此刻躺在榻上心潮起伏得厉害。这消息太出她意料之外了。她与高澄在一起的日子也不短了,并且高澄留宿在东柏堂的时候比在大将军府还多。只是此前她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也不知是何故。
猜疑过,或许是大将军有意不想让她有所生育,这样可以免了麻烦。后来又觉得不像,自己也想过,但是越想越不来,也就丢开一边去了。她与高澄两个人谁都未曾提及过关于生育的事,元玉仪是放在心里不言,高澄或许是根本就没有去想过。
没想到福有双至,也就是一夕之间,她竟然与冯翊长公主没有差别了。她也有了爵位,她也有了子嗣。而元仲华失了嫡妃的位份,可能还不如她。
元玉仪原本觉得疲累,觉得不舒服,这时心潮涌动地躺在榻上反倒睡不着了。知道高澄必来,可不知道他又会是什么态度。
如果她还是那年舞姬元玉仪,反倒简单了。只盼着能得宠,往后的事也只好听天由命,只是多为自己捞些好处也就罢了。所以才会帮着皇帝和济北王做内应,她也需要有更多的依靠。
现在不同,也许她真的可以改变。既然她可以做了琅琊公主,为什么不能取代元仲华做世子妃呢?这一切都取决于大将军高澄。而如今肚子里这个孩子就是她最有力的支持。
忽听有说话的声音,脚步声已到近前,元玉仪猛然醒来,精神立刻进入戒备状态。暗里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想好了要说的话,然后便等着高澄来挑起床帐。心里暗自庆幸床帐是放下来的,给了她更多的缓冲机会。
屋子里灯光又暖又亮,一盏青瓷凤凰灯正对着床帐。凤凰展翅欲飞,凤尾灯光熠熠,在暗夜中栩栩如生、格外生动。当高澄动手挑起云气纹帷帐时,灯光恰到好处地正映照在元玉仪面颊上。
元玉仪好像是非常意外的样子,怔了一瞬忽然枕上辗转翻过身子去以背相向,同时问道,“公子怎么来了?”
高澄确定刚才在看到她的第一瞬间元玉仪是泪流满面的样子。这时听她说话声音还是沙哑低沉的。再看她对着他的背影,完全披散的黑发因为灯光照在上面而显得润泽乌亮,如行云流水般柔顺地堆拂在她肩颈极她枕着的那只彩绣香枕上。
元玉仪居然真的穿着白色舞衣,让高澄想起几个时辰前他们在阙门外分离时她说过的话。没想到几个时辰没见,有了这么大的意外变化。元玉仪躺在这里时虽以背相向,但腰侧起伏,更显得体态极为玲珑。
听她说话的语气是根本就没想到高澄会来。暗示着在她心里她是不敢独占他的,会期盼他,却不会觉得他只是她的。
高澄在榻边坐下来,不自禁地抬手抚着她腰侧,来回抚过她起伏的腰线。一会儿又把手伸到元玉仪的腹上慢慢地、轻轻地抚摸。他觉得不像是真的,她还是腰肢纤细,腹上平平,难道她真的有身孕了吗?
忽然又想,白纻舞正是因为舞姬身姿纤细有柔美之态,他从未想过元玉仪也会大腹便便的样子,她还能跳白纻舞吗?
“狸奴,”他还像以前一样唤她,“怎么了?”他侧倾了身子,还是看不到她的面颊。他的声音温柔却平淡。
“怕公子看到我不美的样子。”元玉仪低声叹息道。她心里真的是有点怕。
她知道高澄不耐久等,慢慢转过身来相对。因为被灯光照到眼睛微微蹙了蹙眉,不自觉地闭了眼睛。就在她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在面颊上汪洋肆溢。
她很快又睁开眼睛,慌乱间用手指拭了拭泪,似乎是觉得泪水模糊了双目让她无法看清楚高澄。
高澄默默看着她做这一切,一动未动,也未说话。
“公子勿怪。”元玉仪声音哽咽。“如果公子怪罪狸奴,狸奴今夜就是以死谢罪也心甘情愿。”
元玉仪躺着,高澄坐着。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什么死不死的?”高澄淡淡道,“难道狸奴背着我做了什么错事?”高澄忽然一笑,那双绿眸子邪气得让人不敢直视。
“是狸奴惹长公主生气,长公主才离开东柏堂,被太原公接走,狸奴心里不安,只求公子赶紧命人去把长公主接回来。狸奴愿意给长公主赔罪,任凭长公主施惩。只要长公主肯留在公子身边,狸奴愿意离开此处。”元玉仪几乎泣不成声,有几分假,但也有一半是真。她心里确实酸楚。
高澄暗中手握成拳,忍了又忍。又是太原公。
良久方道,“长公主是气恼我,与汝无干,不必再想了。”他一边说一边终于伸手去抚了抚元玉仪的面颊。他看着元玉仪满面是泪的样子,忽然叹道,“她心里……她……”话究竟没说下去就止住了。
元玉仪泣道,“狸奴心里只有公子,不想让公子烦忧。”她不知道她这话正撞在高澄心坎里。
高澄忽然觉得累极了,不自觉地叹道,“不是你的错,与卿何干?”
元玉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坐起身子来,又匆匆拭了拭泪,忽然带着泪笑道,“公子心里烦恼,狸奴为公子跳舞解忧。”说着便要下榻。
高澄终于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别跳舞了……”两个人都紧紧地拥着对方,再不说话,屋子里安静极了。
“别离开我……”高澄突然脱口低声喃喃自语。外面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人,没有人回来。
他在元玉仪的发间嗅到了她喜欢的独有的花香。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花香,只觉得很特别,她总是喜欢这种味道。他身子倾下来,元玉仪也被他托着肩背躺回榻上,他将她压在身下,他闭上眼睛低下头来触到了她的唇。
香味更浓郁了。那是她的彩绣香枕散发出的香味。
木兰坊外面,奴婢听到有人叩击院门,便声音太大吵到郎主,赶紧打开门。
那个被高澄遣去寻找元仲华下落的仆从向内张望,问道,“郎主呢?”
奴婢回头看一眼,见已是一片漆黑,便道,“郎主已安寝了。”
仆役有点不敢相信似的也往里面看。果然见那屋子里已经没有了灯光。他犹豫着。
奴婢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道,“太医令诊出娘子有了身孕,郎主大喜,在此陪着娘子说了半天的话,想必是累了。”
门外那仆役暗想,长公主如今已不是世子妃了,这位娘子是新得宠的,旧人不如新人,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还是等明日再回禀长公主的下落吧。说着便返回身去找刘桃枝。
恰好刘桃枝来了。
将情形一说,刘桃枝暗想,郎主虽说一有消息立刻回禀,但此时确实不相宜。他是高澄的随身仆从,想要进去,在院子里守护。
开门的奴婢却说,郎主和娘子在一起时最忌有人打扰。说着便关了院门。
刘桃枝只得在外面守候。
邺城城南的馆驿中,元仲华和秃突佳还是僵持不下。
元仲华决意要离开,阿娈为难,秃突佳眼里都看得清楚。
“天黑风大,姊姊要去哪里?既然姊姊觉得同居一处不便,我身为男子自然不该让姊姊夜半离开。”秃突佳很是爽直地劝慰元仲华。不等元仲华再表示异议,他便吩咐自己的奴仆命都撤到馆驿大门外面去,此处不需留一个男子。
元仲华还想反驳,秃突佳早就带着自己的人都出去了,连个踪影都不见。
阿娈也劝说,这时委实不好再另择居处。不如先暂居一夜,等明日天一亮立刻便去找。
元仲华经这一劝说才作罢了。
馆驿的屋舍自然没办法和东柏堂相比,更没办法和大将军府相比。但是奔走劳累,今日一天又心绪不畅,元仲华也就依着阿娈在事先安排好的屋子里安寝了。只是哪里睡得着?心乱如麻。
本来就是因气血不足头晕,这一劳累就更不舒服。药更是时有时无,今日自然不会再有太医令煎好了药送来,也只能自己忍着不适尽量静心调理了。
阿娈听床帐中没有声音,虽也知道长公主累了,可也明白她是睡不着的。公主可以安寝,她却不敢。又想着不管怎么说柔然世子肯让出居所,也实为难得,该答谢,于是便命奴婢出门去看看柔然的国使可有什么需要用的东西,再顺便致谢。
秋风萧瑟,邺城天气渐冷,夜晚尤其如此。不过对于秃突佳这样从小在柔然本部草原上长大的人来说,只能说是凉爽舒适。也可能正是因为这时的天气不再像他在长安时那么闷热,感觉整个人的心情都不再那么浮躁急切。
众多的柔然部众都不明白为什么放着好好馆驿不住,世子非要让挪到大门外面来。但是无人敢有不服,全都守在馆驿之外。夜深时慢慢困倦也就或倚或坐地睡着了。
秃突佳倒抛开了之前的困倦,在馆驿门口来回徘徊。他心里想的全是白天里的事。一会儿是在宫苑中初遇到元仲华时的情景,一会儿又是高澄和他说话的情景。
秃突佳当然明白,高澄和魏帝元善见都有意为他择亲,当然是想以此制约他。可这也不能不说是个机会,他能不能反客为主呢?
正在沉思中,突然听到自己的哪个仆役用鲜卑语大声调笑。这在草原上很常见,有和女子开玩笑的意思,但其实并无恶意。不过在此刻邺城的暗夜中就显得格外明显。
秃突佳转过身来,看到一个未睡着的仆从,正跟在一个从里面出来的女子身后,还在大声用鲜卑语嬉笑。还有几个人,也正满是兴奋地看着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应该是长公主身边的奴婢,这时出来想必是有什么事。但显然是被那几个开玩笑的柔然男子吓住了。
秃突佳见此情景用鲜卑语大声喝止住了自己的人,立刻便安静下来。他站在那里未动,看着那奴婢向他走过来,心里暗想着会是什么事。
那个奴婢走到柔然世子面前行了礼,按阿娈的吩咐把话说了一遍。
秃突佳和颜悦色表示很感激长公主。那奴婢见他如此和气,也心情放松下来。正要回去,秃突佳问道,“长公主的夫君是何人?怎么让殿下深夜中一个人流落在外?”
奴婢本来也是替主母满心的委屈,听柔然世子这么一问,先是有些尴尬,后又是有些不好意思,想着长公主既已离开大将军府,又和主上、高王禀明愿自请废弃,现在连郎主都不闻不问了,想必是回不去了,于是便答道,“长公主没有夫君。”
秃突佳得了这个肯定答复,就没再往下问,怕引起奴婢的怀疑,回去再告知长公主,恐长公主不肯再居住在此。想着等到天亮便可再去东柏堂找高澄,这些事想必高澄清楚,向小郎君把事情问仔细了他好再做决定。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必能做成。
奴婢见柔然世子无话再问,便辞了回去。告诉了阿娈,阿娈也安心些,想必今夜终能安心在此了。
这一夜也不知道元仲华有没有睡着。阿娈自己一直是半睡半醒。
不知不觉中东方既白,天渐渐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