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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先没说话,像是在心里掂量什么,沉默得可怕。
元仲华和郁久闾氏都看着皇后。
太原公夫人李祖娥也没有急于辩解,虽然这事看起来已经和她分不开了。
终于,高远君对着李祖娥问了一句,“奶汤是夫人拿来的?”
她完全面对着李祖娥。今日命妇入宫谒见,皇后按礼大妆,礼备周全,严整以待,这时候看起来就显得格外有威仪,给人无形之中的压力。
李祖娥跪下来,倒没有慌乱。“妾奉命照看琅琊公主,自然要奉上饮食。”
她的话本身没有问题,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让人觉得有不服气的味道。
婉儿“扑通”一声跪下来,不等人问便叩首回道,“皇后容禀。琅琊公主所进的所有饮食都是奴婢准备的,夫人并未染指。公主只饮了奶汤。奶汤原是一个皇后宫中的一个宫婢提了一只青釉壶送上来的……”
元仲华和郁久闾氏越听越惊讶,不知道居然还有这样的内幕。
皇后身边的小虎突然大喝一声:“住口!”她走上前来狠狠地盯着婉儿,“皇后询问太原公夫人,贱婢何以多口?事情原委尚未理清,贱婢便指东划西,推卸罪责,还想推到椒房殿来不成?如此贱婢,就该拉出去杖毙!”
婉儿是急于为主母洗脱责任,一时情急。这时见皇后的心腹大怒,她生怕再牵连到主母身上,不理小虎,又向皇后叩首道,“奴婢是实话实说,若说饮食,奴婢是经手人,无可隐瞒,有什么罪责奴婢甘愿认罪,请皇后处治。”
跪在地上的李祖娥见小虎突然跳出来指责婉儿,自己心里也满是不快。这时也抬头看着高远君,“皇后若说有罪责,请殿下言明,一并降罪,妾也不会推卸。”
元仲华跪下来看着高远君,“事情并没有问清楚,岂能无端降罪?”
郁久闾氏看一眼跪了一地的人,倒见小虎一个宫婢站在太原公夫人和长公主面前,格外威风凛凛又气势汹汹,她心里格外不屑。“既然如此,皇后把那个提壶的宫婢唤来问问,不是真相大白吗?何必冤枉人?”她瞟了一眼小虎。
所有人都看着皇后,等吩咐。
只有大床上的斗帐中不断传来元玉仪痛呼。还有产婆、奴婢等人杂七杂八的声音。
皇后终于开口了,却不是回答郁久闾氏的问题。她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脂粉之上甚至看不出她的毛孔,像是真人假面。高远君扫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的元仲华和李祖娥,“宫里最要紧的是法度。事情真相易得,凡事规矩难立,”她盯着李祖娥,“太原公夫人,这奴婢不遵法度,乱了规矩,就该死。”说着看了一眼小虎。
小虎如同得了天命一般立刻唤宫婢来将婉儿拉起来,拖出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促不及防。
李祖娥眼看着婉儿已经被捂了口,呜呜咽咽地拖了出去,跪上前来求道,“殿下何以冤杀奴婢?此婢并无过错。”
郁久闾氏在一边微微摇了摇头。她见元仲华似乎也要上前,一把将她扯住。
“生了!生了!琅琊公主生了个小郎君!”这边还没缓过来,那边就传来一个高亢兴奋的声音。
还跪在地上的元仲华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抬头望去。但有斗帐遮着,她什么也没看到。
皇后不管李祖娥痛哭伏于地,自己便往那边走去。
小虎,以及其他宫婢都跟了过去。
郁久闾氏和站起身来的阿娈一起把有些失神的元仲华也扶起来。
这孩子一出世,所有的问题都到眼前来了。
郁久闾氏看元仲华神色恍惚,瞧一眼人头攒动的大床那里,向元仲华低语道,“世子妃怎么这么软弱?要是我夫君敢有外妇,还生了孩子出来,我必报此恨,非杀了这外妇不可。”
阿娈心里听得痛快,她心里很喜欢这位柔然公主。
元仲华看着月光不解道,“杀了就没事了吗?”
月光被问住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还在痛哭的李祖娥,走过去。
大床上很快收拾干净了。元玉仪费尽了力气终于产下一子,奴婢扶着她喝了太医令早煎好的汤药。元玉仪虽然累,但觉得一身轻松,躺在大床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简直有种不敢相信的感觉。
她这么快就有了自己的儿子。
太医令一直守在斗帐外面,奉皇后之命再不敢远离。皇后走过来,小虎召唤太医令上前回话。
皇后有意避过人多杂乱处。而那些产婆、宫婢等人的注意力全在新生儿身上,也没人理会这里。
“琅琊公主无恙乎?”高远君低声问了一句。
太医令经历了今天这一事,顷刻间就学会了人情事故,也凑上前来低声回道,“公主误食催生剂,故此早产。臣早先怕公主生产后有血流不止之象,故预为布置,早备汤药,这时已经饮下,看来公主是无碍了。”
高远君才明白,原来太医令之前亲自去煎的汤药这么重要。但她立刻又产生了新的疑问,觉得太医令话里有话,说公主无碍,那么是谁有碍?
刚要问,一个宫婢喜气洋洋地来请皇后,说琅琊公主想回话。
元玉仪已经被收拾好,盖着被子躺在大床上,只是还没见到自己的儿子。也不见皇后、长公主、高王妃等人来看她。刚才她虽一直在产程中,但也不是一点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隐约觉得像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觉得皇后发了怒,听到有人被杖毙,还听到有人痛哭。但她都放在心里没说也没问。她也并没有什么事要回禀皇后,只是觉得自己就这么被抛在这儿无人问津,非常不舒服。
宫婢们将大床前让开,高远君走到床前数尺,并没有真的进去,只是站在床斜侧,与元玉仪两个人能互相看到。元玉仪觉得这么躺着去看站在远处的皇后非常费力,便让奴婢扶她起来。
高远君站在远处笑道,“公主虽然误食了太原公夫人的东西以至于早产,但总算母子平安,本宫甚是安心。小郎君虽早产体弱,但也该抱给母亲看看。”说着也不管元玉仪是什么心思,立刻便命人将刚生的小郎君去抱给长公主元仲华。
这正是元玉仪最不愿意的事。她自己的儿子自己还没看到,元仲华就成了母亲,还要先抱给元仲华看。但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皇后吩咐完全离开了。
元玉仪一句话都没跟皇后说上。
既然琅琊公主已经顺利产子,刚才的喧闹也过去了。皇后对元玉仪说的话,其他人也都听得清楚。明明白白地皇后就把早产的责任落在了李祖娥身上。又把这孩子着落在了元仲华身上。
元仲华这时想脱身都来不及了。宫婢已经把新生的小郎君抱到了她面前。元仲华看着那被包裹的小儿,一动不动,她这时心里想的全是自己的儿子菩提。她也并不以为自己是这孩子的母亲。
连太原公夫人李祖娥也止住了悲声。只要这孩子是无恙的,也就没有她的责任了。但她的心腹奴婢婉儿,就这么白白死了。
郁久闾氏嗤道,“长公主不想看就别看,又不是自己没有儿子。”
抱孩子的宫婢看一眼这位高王妃,没敢说话。心里想,大概也只有这位高王妃敢这么肆无忌讳地说话吧。
这时,小虎走过来,看元仲华不肯抱孩子,她从那宫婢手里接了小小一团的婴儿,送到元仲华怀里。“皇后是好意,世子妃不领情吗?”
小婴儿送到身上,元仲华下意识地用手接了,似乎是怕自己一不小心他就会掉落。虽然出于不得已,但这对于一个有自己儿子的母亲来说,是一种本能。
这襁褓好小,这是元仲华的第一感觉。而且,里面的孩子好安静,只能觉察到他的小手或是小脚丫偶尔动一动,轻微得甚至感觉不出来。元仲华心里不自觉地就会和自己的儿子菩提做对比。菩提刚生下为的时候就肥胖可爱,特别爱动,哭起来声音宏亮。
出于对婴儿的怜悯,她轻轻揭开了还盖在他面孔上的又轻又软的那层丝绸。里面赫然露出一个只有苹果那么大的小脑袋。一张面孔比她的手掌还小。小婴儿的眼睑总是肿着的,眼睛闭着还不会睁开。但他为什么锁着眉头?疏淡的眉毛是拧在一起的。
小脸没有菩提刚生下来时那么红润,皮肤皱得全是褶,倒像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这张小脸苍白发青,呼吸的时候好像特别费力,小小的鼻翼一翕一张地随着呼吸抖动着。
他安静得躺着,显得很无力,不得不任由别人摆布自己的命运。忽然,小婴儿努力地扭动起身体来。这简直不像这个早产的小儿能做出来的事。连呼吸都那么费力,他怎么能这么有力地扭动?除非……
终于,一只干枯如木枝的小手臂伸出来,说是像木枝真的不是夸张,就是这么细这么瘦。一点没有菩提的小胳膊那种血肉丰盈的感觉。那只小手,小得可怕,小得可笑,像月光用金丸射落的小雀的小爪子一样。
小手略显黑,无力地在空中抓挠,像是因为发泄自己的难过,又像是想捞到什么可解救自己的救命稻草。
月光从来没有生育过,就着元仲华看着这孩子,觉得又可怜又可爱,她倒没看出什么问题。
李祖娥虽也未生育过,但毕竟是见孩子的,不禁脱口向元仲华道,“阿姊,这小郎君有问题。”
阿娈想伸手来接,“小郎君太虚弱了。”
元仲华伸手把落下的丝帛的一角掀上去,怕再拂到孩子脸上让他不舒服。就在她的手经过时,天意如此,小郎君如鸟爪子一样的小手恰巧抓到了她的一只小手指。他抓住不放,她也不忍立刻抽回。
几个人全盯着小郎君。
他不动了,像是睡着了。
元仲华抽回自己的手指时觉得有种尖锐的疼痛一闪而过,她没有在意。阿娈接了孩子,转身去交给宫婢。
元玉仪一直靠坐在大床上,等着孩子被抱过来。
宫婢接了小郎君过来,皇后看了一眼,并没有近前,便命抱给琅琊公主。
那边元玉仪顾不上自己虚弱,迫不及待地接了孩子。这是她的儿子,是她此后的依靠,她终于可以抱在手里了。她和元仲华一样,一样有了公主的身份,一样有了高澄的儿子。
元玉仪很轻很小心地把孩子抱在怀里,仔细看他的小脸。他闭着眼睛,忽然觉得他的睡容和高澄那么像。只是他太过安静了。安静得不像是真的,他一动不动。元玉仪不忍心打扰他,不敢抚摸他,怕惊醒他。希望他好好睡,希望他有一天长成让人仰视的男子。
缇女这一日也费尽了心思和力气。这时见小郎君终于被抱回来了,她也走上来看。刚才见长公主抱孩子的时候似乎也没有那么特别喜欢这孩子,缇女窥思,觉得如果长公主真的不喜欢这孩子,是否就可以让他留在娘子身边?
元玉仪不自禁地满面笑容看着孩子。
缇女也看着孩子。
忽然缇女变了脸色,凑近了俯身仔细看。
元玉仪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缇女像是犹豫了半天终于下了决心,慢慢伸出手去。她轻轻触了触小婴儿的鼻端,立刻把手缩了回来,惊得用力捂住口,后退几步。
元玉仪见她瞬间面无人色,也惊到了。她盯着儿子仔细看,良久,终于也伸出手去,那只手颤抖得厉害。
她触到了,只是她并没有缩回手,一直把手放在那里。
元玉仪突然缩回手来。
殿内响起了尖厉的惊叫声,刺破了每个人的心。
皇后与她身后的小虎冷漠地看着元玉仪痛哭起来。
元仲华、郁久闾氏、李祖娥,三人一处,表情各异,但谁都没有上前一步。元仲华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心思复杂。李祖娥心里沉沉的,虽然知道这事必然不至于都怪在她身上,可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她还没看到。郁久闾氏则是完全无所谓。数个时辰前,这位琅琊公主在众星捧月之下那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的神态她看得很清楚,实在没办法对她有太多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