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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个主意。
高澄盯着萧琼琚,那双绿眸子里满是难以置信。
萧琼琚看他神色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反倒不好再往下讲了。
“渤海王不愿意吗?”看高澄欲言又止的样子,萧琼琚还是没忍住追问。至少她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高澄忽然把脸侧向一边,不肯再看溧阳公主,像是很感慨的样子。“公主对子惠如此深情厚意,子惠心里感激不尽。只是……”他声音低沉嘶哑下去,还有点哽咽,让人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只是如今魏国国力贫弱,我初继王位,有许多为难之处恐怕公主也不知道,并非如人所言位高权重。公主如此有远见,能看出侯景这个人的危害之处,实是一般男子都不如公主。早除祝患确实对梁国有利。公主若要除此人,子惠愿助一臂之力。只是恐怕还要多多借重公主。”
高澄这时转过头来,他言辞恳切之间微有泪光闪烁,让人看着不能不动容。
萧琼琚心里却如释重负。只要他答应了便好。
两人商定,萧琼琚轻松下来,即刻告辞。虽然心里也有不舍,但毕竟大事在前更让她牵心。
羊舜华自然是跟着公主一起走。她刚才不在近前,不知道高澄和萧琼琚究竟说了什么,但见公主神色不像之前那么沉重,便忍不住不自觉地看看高澄。
高澄却是若无其事。
这时羊鹍才牵着马走上来。
高澄倒没想到在这儿还能见到羊鹍,这是让他比较开心的事。
他也主动迎上羊鹍笑道,“子鹏兄,数年不见,子惠甚是惦念。不想能在长社城外见到兄。”
羊鹍看一眼上马而去的公主和跟着而去的自己妹妹,施礼道,“多谢渤海王惦念,下官实不敢当。倒是公主,为了侯景的事颇为忧心,急着见渤海王,想必是王与公主心思一致,公主才这么高兴。下官是梁臣,王若能与公主同心,合力除掉侯景,下官必将深感渤海王对大梁的恩义。”
高澄看一眼远去的萧琼琚和羊舜华,微笑道,“子鹏兄真是忠义之臣,只不知道梁主会不会珍惜。子惠有一言,子鹏也不妨想一想。忠臣也要有明主,子鹏兄切莫像乃父,所托非人。兄若肯仕魏,我必不会慢待。”
羊鹍笑道,“渤海王厚意,真令鹍受宠若惊。只是家君何人王也深知,岂容我如此。虽仰慕王已久,只叹无缘追随。”
高澄笑道,“未必,也许缘分还未到。”
羊鹍也告辞而去。
高澄便与崔季舒一同回长社城。路上讲了刚才的事。
崔季舒疑问道,“大王真要与公主一起合力除侯景?”
进了长社城,日已斜下,高澄提马慢走。“能除了这个祸患当然好,只恐怕这是萧氏一相情愿。梁主和太子已经一心接纳侯景,萧正德又亲来相迎,谁会听萧氏的话这个时候专意和皇帝、太子作对去对付侯景?就算羊鹍有除侯景的心,但羊氏一族之所谓忠义无非就是唯命是从,他岂敢背主背父自作主张?还有那个兰京,比羊鹍心机深,他能不管太子之命而听萧氏的话吗?”
崔季舒频频点头,“大王是想让侯景未入梁就先结仇?”
已到官衙外,高澄下了马。
崔季舒跟上来往里面走。
高澄进了大门直往堂上去。进了屋子坐下来,觉得有点累。
崔季舒也在他近前坐了。这时他反倒不明白高澄的心思了。
“大王究竟为什么答应和公主一起合力铲除侯景?”崔季舒从他跪坐的席上略略探身过来看着高澄。
屋子里的奴婢都出去了,只有高澄和崔季舒两个人。灯光没有外面的太阳那么明亮。
高澄把头转开盯在了身侧的舆图上,像自言自语一般道,“能借萧氏之力铲除侯景固然好,若是不能……叔正尔自知,梁国宗室之内本已是危机重重,要是再加上侯景,更是混沌不堪。内耗之巨,梁国岂能久存?不正是我大魏一统天下的机会?”
崔季舒彻底惊愕了。原来高澄竟然是在利用溧阳公主。而且他都已经计划得这么深。他不但要把侯景清理出魏,而且要利用侯景把梁搅乱。只是没想到他把溧阳公主也牵扯了进来。
“大王……”崔季舒甚至觉得高澄有点陌生。“大王深谋远虑……”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高澄回过头来看着他。“叔正,尔由来不会与我讲这样的话。你也不必遮掩,我自是情非得已,并不存心要利用她。”
高澄的语气里也有一缕无可奈何。
“大王的处境臣最明白。”崔季舒也叹道。
邺城。
到了春光正好的锦绣时光。好像根本不知道千里之外的长社城是什么情景,感觉整个邺城既安静又美好。
远远望去,滏山已经有了苍翠之色,走近了更看到新碧妆成的树木已经满是春日的生机。
沿着人为修建而成的石阶蜿蜒而上,坡道渐陡的时候便看到岩壁上凿成的小大石窟一直接连不断。
再往深处走,上了山腰,越来越高,越来越陡峭。向远处眺望时就能看到邺城遥遥在望。不是因为距离近,是因为高而看得远。
大片的平地在山上尤其难得,这是窟寺山门外供人暂歇之处。
杨愔此时就候在窟寺的山门外。远望之处四野苍苍,远离红尘,又时时可以得到邺城的消息。杨愔心里暗赞,王太妃娄氏选的这个所居之地实在是个好地方。
窟寺的山门打开了,太原公高洋只身从里面出来。他身后有个女郎送出来,但并未出山门,只在半开半掩的缝隙间微露其面。足以惊艳,让人觉得眼熟。
杨愔想了想才想起来,是献武王高欢的妾室郑大车。郑大车一直随着王太妃娄氏住在城外的窟寺里。
郑氏是实足的聪明人。
高洋头也没回,满面不快。他几乎从不这么把心思直接写在脸上。
杨愔迎上去。
山门早就关闭了。
高洋径直往前面石梯走去,徒步下山。
杨愔跟上来。
一直下到半山处,高洋停下来。石梯上前后无人,这是滏山的深处。
“主公是不是未见到王太妃?”杨愔察看高洋神色问道。
高洋远眺山中苍翠之色,就是不看杨愔,他从来不会如此。杨愔也觉得他反常。他从他眼睛里看到从来没看到过的伤感,极为动容。
“长史说的不错。”高洋终于转过头来。“王太妃不肯见我,在她心里我究竟还是比不过大兄。”
高洋突然转过身大步而去,当他走到山岩下已经从腰间抽出匕首,对着一株苍天大树狠狠刺了过去。然后就像是疯狂了一样,不停地猛刺树干。接着着又把怒火转向了旁边的岩壁以及雕在岩壁上的佛龛……
他人已经完全疯狂。那株几乎合抱的大树树干上密布刀痕、深洞,地上全是散落的树皮、木屑、枝叶……旁边的岩壁坚硬,只有浅浅的划痕,但是那雕刻精美的佛龛已经被他蛮力所毁。
“主公!”杨愔大叫一声扑过来。
他本来是想任他发泄一刻,出了气想也就好了。可是没想到他越发作越厉害。
杨愔是虔诚信徒,见高洋连神佛都不畏惧了,动手毁佛龛,他已经是大惊失色。
“太原公住手!”杨愔大叫道。
就在他惊呼出声的时候,那佛龛里的一尊佛像竟已被高洋削首。
“砰”的一声,佛头坠地,远远地滚落出去。
高洋这才解了恨,转过身来,身子已软,靠着岩壁气喘吁吁,他像是看朽木腐石一般看了一眼那同样盯着他看的佛头。
那佛头肉髻含笑,原本很宁静慈蔼的眼神这时清清楚楚地布满了嘲讽。
杨愔惊得目瞪口呆,看看高洋,又看看佛头。他心里几乎要崩溃了。
突然,高洋撑着岩壁直起身子,他盯着那佛头大喝一声,“大兄!”他一步一步向佛头走去。
“主公千万不可!”杨愔立刻看懂了他的意图,扑过来一把抱住了高洋。
高洋伸手一把从颈后抓住了杨愔的衣领。他太用力了,杨愔的身子被牵得往后倒去。高洋用力抓紧了他的衣领步步逼近上来。
杨愔没有一点控制力,因为他几乎要窒息而死了。高洋忽然松手,将他用力一推。杨愔向后倒下去时身子抵在了他身后的岩壁上。高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正是用力将杨愔头颅死死按在岩壁上。他脑后是连续的尖锐突起,杨愔觉得那些尖锐的突起硌得他后脑巨痛,就好像已经刺入他头颅中。
高洋另一只手里的匕首这时慢慢地抵在了他脖颈上,冰冷,有种尖利的疼痛,接着痒痒的。
“长史……何以教我……”高洋低下头来死盯着杨愔。
他满面青紫,面目狰狞得让人觉得恐惧。
杨愔喘不上来气,憋得脸都紫了。他拼命扭动着脖子,终于吐出两个字来。“主公……”
高洋微微把手放开一些。“杨长史,大兄视我为家奴,长公主视我如仇敌,如今连王太妃也不把我当儿子了。她只命人传话,我若有胜于父兄之处她便肯见我。不然此后不必相见。我如何能胜于父兄?”
杨愔接连大口喘息,终于续上了气息。声音颤抖地道,“王太妃的话很明白,献武王和如今的高王不过都只是王爵,主公若要更胜一步,除非自立为帝。”
“杨长史,这就是你的主意吗?”高洋并没有放手,匕首也没有拿开,仍然盯着杨愔。杨愔的这个答案他既像是满意又像是不满意。
“臣视太原公为主公,从未有变,太原公不该如此待臣。”杨愔也怒道。
高洋终于松开了手。
杨愔的身子几乎瘫软下来。
高洋收了匕首。
等到杨愔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息的时候,抬头再看高洋,完全与刚才叛若两人。他那匕首早不知哪儿去了。再回头看那一片狼籍倒不像是他之所为,倒好像他才是那个为风暴所侵的受害者。
“杨郎最知我的心思,请勿必教我。”高洋当头一揖,躬身几乎至地。
杨愔哪儿还敢受他这一拜,赶紧上来用力搀起高洋。
高洋抬起头来时他自己也是发乱面赤地盯着杨愔。
杨愔一声叹息,终究还是放低了声音道,“主公其实心里已经有此意,遵彦并不是不明白。只是多少人明里暗里盼着主公行此事,也未必安得都是什么好心思。”
“吾无所惧也。”高洋坦然道。
杨愔懂他心思。
邺城空虚,实在是机会难得。恐怕皇帝和宗室的心思都在高澄身上。既然他父亲高欢都能弑杀元恭、元朗二帝,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孙腾手里掌握着晋阳军。邺城的献武王旧人拥立谁有什么关系?管他是世子还是二公子?高澄自己也是小惠未遍、小信未孚,谁会一定死心塌地?
“主公不可操之过急。”杨愔终究忠心耿耿。
“长史是说……”高洋心里忽然灵透了。
“皇后生了太子,太子是储君……”杨愔没往下再说。
既然是储君,早晚要继位。
既不用弑君逼宫那么血淋淋失尽了人心;也留下将来和高澄见面的余地以防于万一。
这计谋如此老辣,高洋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
邺城魏宫中的皇帝元善见当然不会知道,就是被他看不入眼之人竟然是第一个先来这么明目障胆算计他的。
当然高洋也不知道,他在算计的人同样也在算计他。
外面天晴日朗,仁寿殿里是无尽的阴冷。
这些日子高澄不在邺城,连黄门侍郎崔季舒也被他带走了,宫禁里明显气氛轻松很多。
不只如此,高澄的心腹几乎一个不在邺城。这实在是难得的机会。
元善见仔细想过,确实高澄的心腹是一个都不在邺城。虽然侯景没能帮他实现制衡高澄的愿望,但是至少也起到了牵制他的作用。高澄带着心腹急赴豫州,可见侯景的事在他心里有多重要。元善见觉得侯景确实是帮他分了高澄的心,这是他极难求得的好机会。
济北王元徽这些日子出入宫禁再也不需要像从前那么小心翼翼地怕人起疑了。
中常侍林兴仁更是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然而三个人心里其实并不是真的完全轻松。
元徽在仁寿殿里把华山王元大器那天在太极殿外被缢死的情景讲了一遍。虽然他当时并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听说来的,但他讲得绘声绘色,实在是让人心生恐惧。
活生生的宗室郡王,就因为让高澄不满,一声令下就给勒死了事。
这触动了元善见的隐痛。
外面春日正好,刚刚换了絺布蒙窗。比起冬天那种厚厚的几重夹棉的麻布好了很多。但仁寿殿里此刻依然让人觉得黑暗阴冷,让人恨不得赶紧逃出去。
元善见不说话,林兴仁容不得这个机会错失。知道元徽的性格脾气不会断然轻易给元善见出个痛快主意,于是便凑上来道,“高王被绊在豫州,这机会难得,一定不可放过。不然将来……”他当然不能说出元善见和元徽会如元大器一样横死的下场,但已经足够提醒了。
元徽见有林兴仁前导,便也放心凑上来道,“中常侍所言不错,正逢良机。主上若不下决心,只恐失了时机,以后便再不好找了。”
元善见却蹙眉道,“高澄远在豫州,又怎么奈何得了他?侯景若要杀他时自会杀他,只恐侯景也是自顾不暇。”
林兴仁见元徽欲行事又怕祸上身,总不肯拿主意;主上有这个意思便又太偏执;他实在是忍不住便道,“主上错矣,高氏当权日久,盘根错节,不是处置一个高澄便能了事的。”
这话说得倒有见识,连元徽都对林兴仁另眼相看了。他没说话,就等着听林兴仁有什么主意。
元善见也奇道,“尔倒所言甚是,有何主意?”
林兴仁提醒道,“主上想想皇后产育那日,高澄回府和长公主大发脾气的事。”
那天正是林兴仁命人把李昌仪引入椒房殿的偏殿。高洋也是他有意引去的。然后又借着李昌仪把火烧到了高澄的后宅,就是想看看高澄是什么反映。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元善见和元徽都知道此事,觉得若要能利用高洋这个痴人让兄弟相残,这倒是个守株待兔的好主意。
林兴仁得意道,“太原公和长公主见一面高王就要暴怒,要是太原公强占长公主不成,将她毒害而死,不知道高王回来会不会大开杀戒?”
元徽听罢便大笑道,“中常侍真是计谋过人。高王杀弟便是疯颠至极,自己相残起来也就离败亡不远了。”
元徽和林兴仁心里倒是痛快至极,只是两个人全都忘记了,高王妃、长公主元仲华正是皇帝元善见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元善见踟蹰一刻,眼眶微红。
林兴仁见机快,先想起来了。但此计他甚是得意,就怕元善见不同意,便叹道,“公主舍身,若能救得陛下免受华山王之苦,也是功德无量了。”
元善见掩面而泣,但也没有别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