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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真的有一天获得了那样东西,你的心情也不是单纯的满足和快乐,这快乐和满足里总是夹杂着诚惶诚恐和患得患失。
你总疑心某天会失去它,你总觉得握在手里的那根风筝线随时可能会断……
就是这种感觉,你明白吗?
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小胖子的爸爸是副食品公司的经理,经常会给他弄一些我们这些同龄人看起来高山仰止的零食吃。
也许是因为他得来全不费工夫,所以他对我们这些同学也很大方,经常从家里把那些好吃的带到学校来跟大家一起分享。
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的费列罗,就来自这个小胖子。
它是一颗由金灿灿的锡箔纸包起来的小圆球,不同于学校小卖部里那种廉价的巧克力,咬下去硬邦邦的,仅仅只有甜味。
可是这颗费列罗不一样,它在唇齿之间一层一层融化,醇香,丝滑,最里面是一颗脆生生的榛子……
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不是做个科学家,而是……做那个小胖子!
我多想跟他交换人生啊,只因为他每天都可以吃到那么美味的费列罗。
但是说不清楚什么原因,下一次小胖子再跟大家分享的时候,我没有伸手去接。
长大之后我解释给自己听,说是源于一种穷人的自尊,可是在那个时候,我只是很纯粹地想着,今天吃了,不见得明天还有。
所以我宁可一直都不要有。
多年后坐在麦记里,我认真地对袁祖域说,选择绕开橱窗,也许不是不喜欢里面那样东西,而是,买不起。
我第一次如此坦白,顾辞远给我的爱,一直以来其实都是我青春里不可承受的奢侈品。
袁祖域很直接地问我,既然这段感情让你觉得这么没有安全感,你又何必还继续跟他在一起?
我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棱角分明的脸,静静地笑了。
因为爱啊。
和顾辞远在一起以来,虽然也会有争执,也会有摩擦和矛盾,但感情却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季节的嬗变一天一天在加深。
虽然有时候我气得简直想杀了他,可是除了“有时候”之外的所有时间,我都只想好好爱他。
但这些话我是不好意思当着袁祖域的面说的,我甚至不好意思当着筠凉或者顾辞远本人说。沈言说得对,我这么要面子,迟早会吃亏的。
从麦记出来袁祖域送我去公车站坐车,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跟你同事怎么说的?为什么他愿意免费帮我修手机啊?”
“噢……”他漫不经心地看着从眼前走过去的一个辣妹,寒冬腊月,她竟然只穿了一条黑丝袜!
“问你呢!”我真是鄙视这种好色之徒。
他转过脸来,忽然绽开一个恶作剧的笑:“我跟他说,就当给我个面子,你是我的妞。”
再次见到林暮色,我的表情十分不自然。
我一遇到尴尬的状况就喜欢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大地,这么一来,顾辞远脸上的微妙和林暮色眼底的意味深长我也就全部都错过了。
林暮色此番前来开门见山:“听说你们最近发生了点不愉快的事情,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一听这话,我立刻抬起头狐疑地看着她:“你听说?你听谁说?”
她伸手打了我一下,满脸的不屑一顾:“你的QQ签名上整天挂着顾辞远是王八蛋,我就是个瞎子也看出来了啊!”
这么一说,倒也合情合理。
出于惭愧和羞涩,我很心虚地拿背对着辞远,所以我又没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
林暮色挽起我的手臂:“现在和好了吧?趁你们寒假之前我们再一起聚次餐吧,把筠凉也叫来。”
其实我并不想吃自助餐,但看他们一个个兴致都挺高昂的,我也不好说些扫兴的话。
五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大快朵颐,林暮色最爱三文鱼刺身,杜寻帮筠凉剥清蒸大闸蟹的壳,极度热爱烤鱼的顾辞远侧过脸来发现我除了把面前那份山楂蛋糕戳了个稀巴烂之外,毫无建树。
他忍不住小声问我:“初微,你怎么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啊,我怎么了?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呆。下一秒,我便看见他皱起眉,眼神里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像是不耐烦,又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烦。
这种发现令我在陡然之间,全身如坠冰窖。
好像某种美丽的果实,被一层一层掰开表皮,渐渐地,露出了丑陋的核。
林暮色眉飞色舞地问我们:“要是你以前的男女朋友结婚,你们会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吗?”
以我对她的了解,这个问题应该是为了铺垫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可是另外三个人竟然认认真真地思考这个假设,筠凉斟酌了一下,笑着对杜寻说:“将来你要是跟别人结婚,希望我去吗?”
杜寻笑了笑:“还是别来了,我怕你背着液化气罐来。”
顾辞远也很配合地对我说:“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更不要嫁给我……”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他的一句玩笑,但或许是我提前几十年进入了更年期,我不仅不觉得好笑,反而很生气:“你放心,死都不会嫁给你的!”
这话一出口,顾辞远脸上的笑容就像是瞬间被冰封了,旁边三个人也露出了尴尬的神色,一时之间谁都不好再说什么。
见气氛这么尴尬,我也很不好意思,稳定了情绪之后我根本不敢看顾辞远的表情,只能怯懦地低着头,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
走出两步,听见身后林暮色大声而爽朗地说:“收到请帖那天我打电话跟他说,花圈我早准备好了,我根本不想参加你的婚礼,我只想参加你的葬礼……”
他们都在笑。
那笑声里没有我。
在洗手间里,我用冷水扑了一把脸,抬起头来凝视镜子中的自己。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问,宋初微,你快乐吗?
镜子里的我看上去不知如何是好,从前清亮的瞳仁像是被一层薄薄的雾所笼罩。
忽然之间,我头昏,目眩,幻听,弱视,口干舌燥,五脏俱焚。
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洗手间回归原位的,他们的声音忽远忽近,直到筠凉狠狠地掐了我一下,我才从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周围每个人的脸看上去都像是隔了很远。
顾辞远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我的脸映在他的瞳孔里,这是我深爱着的少年。
忽然之间我心里一声感叹,顾辞远,这些年来,离我最近的是你,离我最远的也是你。
是啊,我到底怎么了?我也很想问问他:为什么现在我只要看见你,就会莫名其妙地很想哭啊……
坐在钱柜的包厢里,我努力想要表现得合群一点,所以在林暮色和筠凉抢着点歌的时候我也假装很想参与进去,可是假装出来的热情跟发自肺腑的热情到底还是不一样,到后来我自己都觉得太虚伪了,这才跑到辞远旁边一屁股坐下来。
他的眼睛盯着屏幕,手却伸过来揽住我的肩膀,我整个人顺势就被他拉过去一把抱住了,他身上那种熟悉的香味让我之前所有的浮躁都得到了平息,我握住他的手,在很大声很大声的音乐里,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他趴下来在我耳边说,你放心,我不会去找别人的,你也要乖一点。
我安静地趴在他的膝盖上,什么话都没说。
杜寻趁筠凉跟林暮色抢麦的时候去超市买零食饮料,我本来想叫辞远跟着一起去,可是杜寻拍拍我的肩膀,笑了一下,示意我不必了。
杜寻跟辞远不一样,辞远的脸上一天到晚都挂着笑嘻嘻的表情,眉目之间总是一团阳光喜庆,而杜寻总是淡淡的,就算是笑起来也是极为含蓄的。我曾经背地里跟筠凉说,我觉得杜寻是那种就算要晕倒了也要先找一块干净的地方的人。
可是也许就是因为他的笑太难得了,所以更让人觉得温暖。
看着他低着头关上包厢门的样子,我由衷地替筠凉感到高兴。
我想幸好还有杜寻,要不然,可怜的筠凉怎么办呢。
筠凉的妈妈办好所有的手续出国之前来学校看过她,当时我推开宿舍门一下子就呆住了,筠凉脸上是一种淡然而疏离的神情,尽管她妈妈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
我沉默地装作收拾桌子,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好让她们母女无所顾忌地聊天。可是一路听下来,彼此话语里的生疏和客套,叫我这个旁观者都忍不住心酸。
做妈妈的对宿舍的环境很不满意,这里也挑点毛病,那里也看不太顺眼,末了,她的语气里有真挚的担忧:“筠凉,要不去租个公寓住吧?”
筠凉微微一笑:“妈,其实我没你以为的那么矜贵,大家都能住,我有什么不可以?”
我的余光瞄到唐元元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那个眼神里包含着满满的轻蔑,但我想这轻蔑之中或多或少也有些嫉妒吧。
筠凉说完那句话之后,气氛有一点冷场,她妈妈踌躇了半天,转过来叫了我一声。
我连忙走过去,毕恭毕敬地等待她吩咐,她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就像多年前我第一次跟着筠凉回家吃饭的时候那样,霎时,我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但错觉毕竟是错觉,她深深地叹一口气:“初微,以后你和筠凉要互相照顾对方,有机会的话来看阿姨。”
我点点头,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我想我们心里都很清楚,那一天太远、太远了……
筠凉没有去送机,但是那天下午我们都没有去上课。
坐在广场的木凳上,我们一人捧着一杯滚烫的柚子茶,她忽然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从十六岁开始,我看到姜汁撞奶就想吐。”
见我一脸的迷茫,她又笑了。
“初微,有时候站在路边看着人来人往,我会觉得城市比沙漠还要荒凉,每个人都靠得那么近,但完全不知道彼此的心事,那么嘈杂,那么多人在说话,可是没有人认真在听。”
我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坦白地说,我真的无言以对。
她把头靠过来倚着我的肩膀,声音里有掩饰不了的疲惫:“初微,你说有些面具戴久了,会不会变成脸?”
我原本以为苏筠凉从此会变成一个消沉的人,然而,我错了。
只有那么一天,那一天过后,她走在人群里依然是睥睨众生的女王姿态,除了偶尔跟我在一起才会稍微松懈一点。
渐渐的,我才明白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有些面具戴久了,真的就取不下来了。
冗繁的思绪让我看上去显得心事重重,辞远把我拉起来:“我们出去透透气吧。”
我看了一眼纵情高歌的林暮色和筠凉,想来自己这把嗓子也不好意思献丑,便同意了。
在大厅的沙发里坐着,一开始,我们谁都没说话,但我们同时想起了毕业联欢的那个晚上,辞远揉了揉我的头发,温和地说:“初微你知道吗?我每天觉得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晚上睡觉之前给你发一条短信说晚安,虽然你很少很少回我。”
其实我真的不习惯他说这样的话,他一说这样的话我就特别想哭,很丢脸!
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其实目睹过筠凉的家变之后,我已经比过去懂事多了,现在的我很少很少去抱怨生活,只要每天能够看见他,不开心的时候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他,我也觉得很幸福了。
在那次跟袁祖域聊完之后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个这么奇怪的人:越是在乎,越是要表现得不在乎。
但这世界上有三样东西是无法掩饰的:咳嗽,贫穷,还有爱。
越想掩埋,越欲盖弥彰。
我们的包厢在走廊的尽头,接近安全出口,进门之前,我隐隐约约听到黑暗的楼梯间有激烈的争执,也算我无聊,竟然拉着辞远一起去听。
不知道是我还是辞远,不小心碰到了墙上的触摸延时的开关,灯一下亮了。
在刺眼的灯光下,我骇然地看到了目瞪口呆的杜寻,以及他旁边站着的满脸都是泪的一个女孩──她不是筠凉。
[3]
我在半夜起来上厕所,月光照在筠凉的床上,我猛然发现床上没有人!
电光火石之间我被自己脑袋里那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坏了,霎时之间,冷汗涔涔,顾不得唐元元,我啪的一声打开灯,果不其然,她扯过被子蒙住头愤怒地喊:“宋初微,你怎么这么缺德啊,上个厕所你不会开台灯啊!”
我没心情跟她计较,更没时间跟她解释,随手扯过一张毯子裹在身上就往外冲。
在爬上天台的那短短几分钟里,我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不知道是在祈祷还是自言自语,口中一直念念有词,仔细听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在叫着筠凉的名字。
筠凉,不要,求你了……
我听说人是在长大之后才会呜咽的,在我们小时候,无一例外全是号啕。
就在我脚上那双笨重的拖鞋踏上最后一节阶梯时,我听见一声、一声短小的呜咽,不知为何,那一刻,我原本揪着的心,一下子尘埃落定了。
还能哭出来,就没事。
我在黑暗之中站了很久,也静默了很久,直到冻得全身都僵硬了才转身离开,自始至终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想筠凉她或许也知道当时我跟她只隔了一面墙,但她也执意不叫我。
也许就是在那个晚上,冥冥之中的某些事情,已经有所预示。
当一脸憔悴的杜寻跟辞远一起站在我面前,恳求我帮他想办法约筠凉出来见个面时,我整个人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激动:“见你个大头鬼啊!你还有脸见她!你怎么不去死啊……”
我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激动起来说话就口不择言。
杜寻一脸哀愁地任由我羞辱,倒是辞远听不下去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拖到一边:“初微,你冷静一点,这是筠凉跟杜寻之间的事,轮不到你在这里充当正义使者……”
我瞪着他,要是眼睛能放箭的话,此刻他恐怕已经千疮百孔了。
顾不得辞远的劝阻,我又冲着杜寻说:“你不要再来打扰她了,她家里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她已经很难过很难过了,只是她一贯要面子,不肯表现出来……她妈妈出国的时候她都没哭,要不是伤心到极点,她怎么会半夜三更跑到天台上去躲着哭……杜寻,你真的太坏了,你太坏了……”
或许是物伤其类,我说着说着,竟然流下眼泪来。
顾辞远抱住我,慌慌张张地翻着纸巾,可是真正把纸巾递到我眼前来的人,却是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