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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之地有仙山,高耸入云,山尖被雪,山下草木清华,半山腰上*随性,忽而来去,人行至其中,几步之内,能遍览春夏秋冬。
这山名叫做“十州山”,比九州多一州,虽在人间,犹不似人间。
民间又有“天下十分盛景,八分在十州”之说。
十州山冠绝天下,钟灵毓秀,只可惜偏偏是个巨大的吸灵池,周遭山水灵气被源源不断地卷入山间,一丝一毫也不外泄,修士们身在其中不但无法修炼,反而会被山体不断抢夺清气。也正是因为这样,十州山才一直无主,后来有几位大能联手在山巅立了一座“锁仙台”,添了大小禁制无数,专门关押各种穷凶极恶的人。
锁仙台上有三十六道乾坤困龙锁,哪怕是万魔之宗被束缚其中,也是插翅难飞。
此地自立日起,斩杀过大魔无数,凶戾之气终年不散,周遭总好像飘着一层抹不净的血光,不远不近地环在周遭,好像古往今来那些个或死有余辜、或含冤而逝的魂魄们久久萦绕不去,远隔生死木然地看着过往尘世。
程潜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自己后背针扎一样的疼,一开始竟险些没能爬起来。
修为到了他这种地步,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皮肉伤痛之苦了,程潜深吸一口气,微微挣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并没有被锁住手脚,困龙锁内甚至可以走动,只是真元全被困在气海之中,身体好像凡人一样沉重。
霜刃剑自然是已经被拿走了,程潜眼下是手无寸铁,且无缚鸡之力。
他倒没慌,默默地在原地冷静了片刻,开始抬头打量起周遭,只见此地是一座空荡荡的大殿,四门紧闭,人在其中,能借着三十六道困龙锁上发出的微光看清周围的斩妖除魔的壁画,阴幽森然,很像传说中的锁仙台。
腰间被那小虫暗算处的酸麻还没褪去,程潜一低头就看见自己胸前的血迹,他整了整衣衫,不知多久没有这样狼狈过了。
其实程潜知道,如果不是大师兄绑在他身上的傀儡符,他是绝对拼不过那老东西的,可堂堂玄武堂大长老,居然在偶然输了一阵之后便放下颜面偷袭一个后辈,也不敢再次正面交锋,让程潜觉得又可悲又可笑。
有些人居高临下的时间长了,自己已经把自己束之高阁,容不下一点下坡路,久而久之,恐怕要活生生地吓出一肚子心魔来。
只是程潜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那老东西还要千里迢迢地把自己绑到所谓“锁仙台”来,直接杀了岂不干净?
他琢磨了一会,百思不得其解,便干脆撂在了一边。
反正是来者不善。
程潜倒不怕被关在这里——要杀要剐他都不在乎,只是担心他大师兄。那天真龙旗下李筠的话程潜听进去了,而且一直记挂着,本来剑修生了心魔就很危险,他不敢想象大师兄感觉到傀儡符破,再找不到他会是个什么心情。
于是程潜摒除杂念,一门心思地坐下来,努力调集内息,屡败屡战地冲击起周身的禁制来。
就在他以你死我活的架势杠上乾坤困龙锁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身后说道:“哎,年轻人,别费劲了,我要是你,现在就躺下好好睡一觉。”
程潜有些吃力地转过身去,见距他十丈远的地方竟站着一个人,也不知他是怎么进来的,正百无聊赖地绕着困龙锁溜达。那人身形干瘪,个头不高,还有点弯腰驼背,显得十分猥琐,脸上胡子与污渍黑得不分彼此,只有眼白干净得如鹤立鸡群。
程潜虽然自己也不是特别爱干净,却依然被此君的邋遢震慑了——他好多年没见过将自己搞得这么脏的修士了。
这人穿着一身破衣烂衫,还不停地抓耳挠腮,抓得别人看着他都觉得浑身发痒……修士身上要是有虱子,好歹也得是虱子精吧?
那人大猴子似的往困龙锁旁边一顿,笑呵呵地打量了程潜一番,神神叨叨地开口道:“不想睡啊?那咱俩聊聊天——小子,你们扶摇派现在还剩几个人了?”
程潜一愣,这人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却能在这种戒备森严的地方随意进出,还居然一口道破他来历,绝不简单。
他犹豫了一下,颇为谨慎地问道:“不知前辈怎么称呼?”
“啧,别叫前辈,不爱听,你们扶摇派那伙人不都是跟山间野猴子似的,向来没大没小的么?”那人摆摆手,回道,“不用跟我假客气,我叫纪千里。”
程潜目睹了他的袅娜蹲姿,感觉本派这猴子群当得很冤。
而且“几千里”这个名字,真是一听就感觉不像真名。
那自称纪千里的修士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我听说你把杨德成那老鬼揍得满地找牙,弄得他恼羞成怒?很有出息嘛小子!”
程潜莫名其妙道:“杨德成是谁?”
纪千里:“就是卞旭养的大打手,那老鬼这些年嚣张得厉害,也确实该有人收拾收拾他了——唉,他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越老越不是东西,都是叫飞升逼的。”
此人话里话外都仿佛和玄武堂很是熟识的样子,程潜不免带上些许防备,漠然道:“能被区区一个飞升逼成混账的人,难不成原来还是个圣人君子?”
纪千里抓了抓后脖颈子,有些为难地摆摆手道:“你还年轻呢,这事与你说不明白。”
程潜五心朝天,一边锲而不舍地用被困住的真元冲击周身禁制,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凡人若是活到我这把年纪,五世同堂也有了。”
纪千里笑道:“你眼下资质非凡,境界一日千里,既没有娶过媳妇,也没有收过弟子,这样的日子,哪怕你活一千一万岁,也还是年轻人。等到有一天,你发现天下人无论男女老幼,见了你全都毕恭毕敬叫前辈,眼前凝神御剑四处跑的修士都以祖宗称呼你,别人都觉得你的修为高不可攀,你却知道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离飞升越来越远……那才叫老了。”
程潜愣了一下,转头对上那老疯子的眼睛。
他这才发现,那老疯子的眼睛极黑,像扶摇后山那不见底的深渊。
“我们和凡人不同。”纪千里说道,“凡人从出生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要死的,百八十年,穷酸的与富贵的,好的与坏的,全都殊途同归,心就算飘得再远,也总有这么一个归宿。”
程潜忍不住道:“死也能算归宿?”
纪千里大笑起来,手舞足蹈道:“你这娃娃……你倒说说,这世上若是连死都不能算归宿,还有什么能算?可我们连这个归宿都没有,大道是什么?大道就像一个悬在驴脸前的萝卜,我们每天追啊追啊,你越是厉害,越是境界高,就发现自己离那根萝卜越远,呼风唤雨了一辈子,被凡人叫大仙叫了一辈子,末了和凡人一样化成一把尘土,让坟头上长草……啧,千年的求索岂不成了笑话?”
纪千里说道这里,脸上的笑容忽然微冷,他叹道:“杨德成也好,白嵇也好,唐尧也好……我认得这些人的时候,他们也一样年少锐气,一样道心坚定,有所为有所不为,同现在的你没什么两样。”
白嵇和唐尧那是一对什么货色?
程潜听了,脸颊绷得紧紧的,有些生硬地问道:“前辈这是抬举我么?”
纪千里摇摇头,声气低了下去:“百年前,唐尧与白嵇联手逼死顾岩雪,之后过了不到五年,那白嵇便寿数穷尽而死,堂堂西行宫主人,死时发如死灰,形如枯槁,身有浊臭,话也说不出,修士们大多污垢不沾,干净惯了,谁也不爱靠近。至于唐尧……”
“他们牧岚山从来人情冷漠,唯有争权夺势热闹得很,三十年前牧岚山一夜之间改天幻日,唐尧被他的亲师弟软禁在后山,名为闭关,这些年销声匿迹,想来也应该不在人世了。”
“才不过区区百年哪……”纪千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叹道,“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程潜丝从来没有过剩的同情心,听完毫不为所动,只冷冰冰地说道:“罪有应得,死了活该。”
“罪有应得……”纪千里念叨了一遍,摇头道,“你们年轻人总是自视甚高,但凡能走到大能这一步的,哪一个不是心志坚定异于常人的?只不过……唉,罢了。”
这老叫花子说完,蓦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对程潜道:“快要来人了,我得走了,你不用忧心,既然到了锁仙台,自然有人捞你出去。”
谁?
程潜第一反应就是师兄们,或许庄南西之类的路人也会为他说几句话,除此以外……还有谁会想救他?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那纪千里便又是蓦地一变脸,沉声道:“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还是运气不好,但你头角崭露得太过了,‘他们’即便是救你,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小子,你记着,要想活得长久,需得有些手段,但是不能太有手段,如今天下容不下太有手段的人——有童如、顾岩雪之流的前车之鉴,你若不想步他们的后尘,还是长点心眼吧。”
程潜忙道:“等等……前辈!”
纪千里充耳不闻,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了。
这人行事颠倒,言语间却又仿佛别有意味,程潜眉头渐渐拧紧——什么叫做“童如、顾岩雪之流的前车之鉴”?
难不成师祖入魔,顾岛主身死这两件事中间还有什么联系?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大殿四方大门突然“砰”一声,一同被推开,骤然涌入的天光刺得程潜一时睁不开眼。一众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阵仗大得很是兴师动众。
玄武堂那边为首的却不是那大长老杨德成,而是一个国字脸、浓眉大眼的中年修士。程潜一见便隐隐猜出,这人大概正是玄武堂主卞旭。
另一头,庄南西跟着一个面色凝重的中年人也匆匆地走了进来,与那玄武堂中人一黑一白,隐约呈分庭抗礼之势,这一群人中,程潜一扫就看见了几张眼熟的面孔——都是那日他从昭阳魔城里捞出来的白虎山庄弟子。
庄南西远远地朝程潜使了个眼色,似乎是让他放心。
除了这两派,还有不少零零散散来凑热闹的修士,竟连本来已经走远的唐轸都混在了其中。
众目睽睽之下,程潜端坐锁仙台上,心里忽然感觉到了一点诡异的荣幸,想当年在青龙岛上,他还是个小小的散修,尚未凝神,一天到晚就会靠蛮力与人打架斗殴,眼睁睁地看着岛上大能们斗法,连出面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像个覆巢之下脆弱的卵,四处心怀惴惴地躲躲藏藏。
如今不过一百年,他何德何能,居然享受了一把顾岛主的待遇。
杨德成似乎要开口说话,旁边那国字脸的修士却一抬手打住了他的话音。
那人率先上前一步道:“我就是玄武堂主卞旭,这位道友,我门下杨长老说你用特殊功法隐藏修为,真身是一名魔修,还害了我孩儿性命,本来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但是白虎山庄的庄贤侄一力作保为你辩解,老朽虽然丧子之痛难忍,却也不愿为此伤及无辜,这才将你押上锁仙台,当着天下名士,我在这里问你一句,南疆魔龙究竟与你有什么瓜葛,我儿卞小辉究竟是不是死于你手中?”
卞旭位列四圣,果然比他门下长老有人样,纵然因丧子之痛双目赤红,也并未失态。
程潜瞥了一眼目光阴沉的杨德成,回道:“来龙去脉我已经说分明了,反倒是贵派长老很有意思,他好像认为天底下修为比他高的都是魔道中人,这我倒好奇了,堂主,不知你与贵派长老谁厉害些?”
杨德成咬着牙道:“堂主莫听他的,这小畜生牙尖嘴利得很。”
对于程潜这么一个当众打了他脸的后辈,杨德成其实当场就像杀了他,回头正好把卞小辉那酒囊饭袋之死往他头上一推,一了百了。
但万万没想到庄南西横插一杠搅了局,那小子趁他们斗得正凶的时候向周围白虎山庄的弟子们发了信,转眼招来了一大帮正好在周边的山庄弟子——当中竟还有闻讯赶来的一名白虎山庄长老。
若只是个“不知名的散修”,那么是死是活当然随便他处置,但白虎山庄乃是世交,实在不便当众撕破脸,被程潜顺手救出的一大群白虎山庄弟子在其中尽力斡旋,将事情搅得愈加复杂,这才一直闹到了锁仙台,把当前一群有头有脸的修士都给招来了。
卞旭神色不动,又问道:“既然道友否认自己是魔道中人,那么敢问师承。”
扶摇派从来都是一屁股官司,程潜当然不可能兜出师门,便回道:“无名散修而已。”
杨德成怒道:“放屁!”
卞旭一皱眉:“我好言相与,道友为何一再不配合?那么你从何处入的气门?难道是天生的?”
程潜将双手搭在膝盖上,似笑非笑道:“青龙岛讲经堂——你若再问,我还能告诉你,当年白嵇与唐尧因为一句‘莫须有’,逼死青龙岛主的时候我正在场,时过境迁,斗转星移,如今卞岛主养的这条老狗的威风也恰如当年。”
此言一出,在场顿时一片哗然,青龙岛之变至今众说纷纭,谁也弄不明白究竟顾岩雪是冤死的还是罪有应得,但他与卞旭同归四圣,在这样场合被程潜一言兜出来,显得分外微妙。
玄武堂中有人怒吼道:“放肆!”
庄南西忙道:“民间确实有高手,即便这位前辈是青龙岛出身又怎样,青龙岛主人走火入魔之事难不成已经盖棺定论?再者以这位前辈的年纪,顾岛主陨落的时候他还不一定入没入气门,杨长老不觉得太草率了么?”
杨德成冷笑道:“庄贤侄,不过一点小恩小惠,你就被他蒙蔽了么?没准你们身陷昭阳城,就是他的阴谋!”
一直作壁上观的唐轸懒洋洋地开口道:“他进昭阳城是替我找东西的,救人不过顺手,什么阴谋阳谋的……有些人别太自作多情了。”
杨正德蓦地一回头,狠狠地瞪向唐轸:“你又是什么人?”
唐轸面无表情地端详了他片刻,开口道:“无名小卒,倒是这位杨长老,我见你印堂发黑,眉宇似有暗红纹,像是心魔暗长,修行不易,我劝你少些事端,多注意养生吧。”
杨德成:“你……”
他刚说了一个字,那本就像个痨病鬼一样的唐轸已经率先捂着胸口去一边咳嗽了起来,旁边六郎忙扶住他拍着他的后背,仿佛这身娇体弱的修士下一刻便要被仗势欺人的杨长老给吓死了。
卞旭皱起眉,说道:“德成,不要与小辈计较。”
杨德成被迫收回目光,脸上怨恨犹在,当即给身后玄武堂弟子递了个眼神,顿时,有那会捧臭脚的弟子会意,替他出声道:“堂主,弟子倒是知道一种方法,即便魔道中人隐蔽血气也能辨别出来。”
庄南西与身边白虎山庄的长老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那弟子接着道:“功法可以伪装,外放的元神也可以伪装,但只需剖开其内府,视其元神归处,是魔非魔,必然一目了然。”
话音未落,那白虎山庄长老已经喝道:“荒唐!你怎不说剖开他胸口,看胸口那颗心是黑是红呢?卞堂主,贵派门下弟子这样出言无状,你也不管么?”
卞旭伸手掐了掐眉心。
杨德成抢白道:“只是剖开内府,又没有要伤他性命,这锁仙台上这么多道友,难不成还怕谁搞小动作么?若他真正非魔,我玄武堂自然奉上灵药,保他一时三刻就能重新活蹦乱跳!”
杨德成心胸狭隘也好,自欺欺人也好,反正他还真不是故意诬陷程潜,而是打心眼里相信程潜确实是个魔修,这一番话说得很是理直气壮:“难道他不敢?”
庄南西:“堂主,锁仙台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我绝不相信程前辈与魔修有牵扯,便是真要验内府,也验不出什么,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反叫玄武堂蒙羞。”
那出馊主意的玄武堂弟子说道:“这你放心,我玄武堂堂堂正正,若真有错,必然负荆请罪,给天下一个交代!”
白虎山庄长老忍无可忍道:“卞堂主……”
杨德成强行打断他道:“不敢就是心虚!”
程潜:“……”
他一个苦主还没表态,这两方倒是剑拔弩张地针锋相对起来。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锁仙台大殿外传来:“心虚?我倒要看看,谁敢伤他!”
话音未落,有一人携着一剑,堂而皇之地孤身闯了进来,人未至,一身逼人的剑意已经横扫大殿。
程潜的脸色终于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