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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高氏皇帝出席了千叟宴,大骊使节是当年那位莅临龙泉郡的礼部侍郎,陈平安如果看到,肯定可以一眼认出。
处处是白发苍苍的盛宴上,坐在大骊侍郎左右的分别是宋集薪和许弱,都用了化名,稚圭没有露面。
许弱依旧是横剑在身后的游侠装扮。
大概除了那头少年绣虎,没有人知道许弱做了一桩多大的事情。
直面范先生,替大骊宋氏允诺商家其中一脉,可以半路杀入这场席卷一洲版图的饕餮盛宴,任其蓬勃发展,三十年内大骊宋氏将毫不干涉。
许弱喝着酒,想着的不是这些大势大事,而是思量着如何将那位依然每天买馄饨的董水井,培养成真正的赊刀人。
宋集薪看着那个大隋高氏皇帝,再环顾四周,只觉得大隋朝野上下,暮气沉沉。
稚圭,或者说王朱,独自留在了冷清的驿馆。
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道士,施展了障眼法,隐去了真实相貌,带着两名真武山修士,悄无声息来到了驿馆内,找到了正在檐下斜靠栏杆、听风铃声的稚圭。
中年道士撤去术法,露出真容,仙气缭绕,头顶鱼尾冠,只是站在院中,就有一种与天地共存的大道邈邈气息,人如一座大岳屹立天地间。
稚圭只是瞥了眼这位神诰宗道君,宝瓶洲道统之主祁真,至于真武山那位负剑修士,更是瞧也不瞧,她更多注意力,还是那个肩头蹲着只黑猫的青年,文文静静,与记忆中的那个杏花巷傻子差不多,比较秀气,他脸色微白,望着她,充满了和煦笑意,以及藏在眼神深处的,一股炙热的占有欲望。
稚圭不太喜欢这个家伙,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成见,而是这个马苦玄的奶奶,实在是太让她憎恶了,天底下市井妇人该有不该有的陋习,好像全给那个老妪占尽了,每次去铁锁井那边打水,只要碰到那个老婆娘,少不了要听几句阴阳怪气的酸话,如果当初稚圭不是被骊珠洞天的规矩压胜得死死的,她有一百种法子让那个长舌老妪生不如死,后来杨老头失心疯,竟然送了老妪一场造化,变成了小镇那条龙须河的河婆,稚圭只好继续等待时机,总有一天,她要将那个本名马兰花的老婆姨,尝一尝人间炼狱的滋味。
至于马苦玄到时候会如何,她在乎?全然不在乎。
祁真微笑道:“稚圭姑娘,陆掌教嘱咐贫道做的事情,已经做到了。如今神诰宗刚刚获得一座崭新的破碎福地,贫道欢迎稚圭姑娘进入其中寻求机缘,贫道愿意一路保驾护航。”
追本溯源,祁真虽是那位道老二一脉,可陆沉本就是三大掌教之一,如今更是负责坐镇白玉京,祁真能够为陆沉做件事,自然欣喜万分,能够入了陆掌教的法眼,祁真确信不疑,自己将来跻身飞升境,不再是奢望。在祁真年少时,就曾得到世外高人一句“仙人也要望梅止渴”的谶语,十二境之前,自是大吉之言,等到祁真跻身天君,几乎就是行至尽头、慢慢等死的晦气预言了。而掌教陆沉,恰好是数座天下最喜欢为顺眼人改命的大人物之一,相传陆掌教最喜欢做四大闲事,其中就有雕琢朽木之说。
马苦玄眼中只有她,望着那位喜欢已久的姑娘,微笑道:“不用劳烦天君,我就可以。”
稚圭理也不理一位道家天君,甚至没有摆正坐姿,依旧慵慵懒懒歪着脑袋,望向马苦玄,“你就是陆沉答应送给我的那桩福缘?是不是以后都听命于我?”
当年陆沉摆算命摊子,见过了大骊皇帝与宋集薪后,独自去往泥瓶巷,找到她,说是靠点小算计,得了宋正醇一句正合他陆沉心意的“放过一马”,因此能够名正言顺,顺势将马苦玄收入囊中,他陆沉打算将马苦玄赠予稚圭。
稚圭不在意那些来龙去脉,一开始也没太上心,因为没觉得一个马苦玄能折腾出多大的花头,后来马苦玄在真武山名声大噪,先后两次势如破竹,一路接连破境,她才觉得可能马苦玄虽然不是五人之一,但说不定另有玄机,稚圭懒得多想,自己手中多一把刀,反正不是坏事,如今她除了老龙城苻家,没什么可以自由调用的喽啰。
马苦玄点头道:“都听你的。你想杀谁,说一声,只要不是上五境的老王八,我保证都把他的脑袋带回来。至于上五境的,再等等,以后一样可以的,而且应该不需要太久。”
因为喜欢稚圭的缘故,当年在杏花巷祖宅,马苦玄没少被奶奶埋怨唠叨。
只有这件事上,最宠溺他的奶奶才会说他几句不是。
稚圭问道:“那你能杀了陈平安吗?”
那名真武山护道人心中一紧,沉声道:“不可。”
稚圭只是盯着马苦玄。
马苦玄笑道:“在山崖书院,有圣人坐镇,我可杀不了陈平安。但是你可以给我一个期限,比如一年,三年之类的。不过说实话,如果传言是真的,现在的陈平安并不好杀,除非……”
稚圭哦了一声,直接打断马苦玄的言语,“那就算了。看来你也厉害不到哪里去,陆沉不太厚道,送给天君谢实的后代,就是那个傻乎乎的长眉儿,一出手就是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珑宝塔,轮到我,就这么小家子气了。”
那名真武山兵家修士生怕马苦玄听到这番言语后,会恼火。不曾想当他以秘法观其心湖,竟是平静如镜,甚至镜面中还有些象征喜悦的流光溢彩。
马苦玄灿烂笑道:“王朱,你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最好的。什么价值连城的仙兵,什么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到时候回头再看,都是破烂和蝼蚁罢了。”
稚圭有些奇怪,“你喜欢我什么?在小镇上,我跟你又没怎么打过交道,记不太清楚了,说不定连话都没有说过。”
如此被忽略和冷落,马苦玄依旧表现得足以让所有真武山老祖宗瞠目,只见他破天荒有些羞赧,却没有给出答案。
稚圭蓦然笑了起来,伸手指向马苦玄,“你马苦玄自己不就是如今宝瓶洲名气最大的天之骄子吗?”
马苦玄嘴角翘起,一瞬间,就恢复了世人熟悉的那个跋扈修士,天资卓绝,令同龄人心生绝望,让老修士只觉得数百年岁月活在了狗身上,关键是马苦玄数次下山磨砺,或是在真武山与人擂台对峙,杀伐果决,残忍血腥,转瞬间就分生死,而且喜好斩草除根,无论得理、不占理都从不饶人。
马苦玄缓缓道:“我可不是什么天之骄子。”
那只蹲在他肩头的黑猫,身躯蜷缩,抬起爪子舔了舔,尤为温顺。
稚圭打量了他一眼,撇撇嘴,“随你。”
马苦玄问道:“如果我哪天打死了宋集薪,你会生气吗?”
稚圭似乎有些恼火,瞪眼道:“马苦玄,拜托你没什么本事之前,少说点大话,不然这样很让人厌烦的。”
马苦玄笑道:“我听你的。”
一路看着马苦玄一步步成长起来的那位真武山护道人,心情复杂。
天君祁真对于这些,则是漠不关心。
不过是出于对那位重返白玉京的陆掌教那份敬意,才耐着性子站在这里,看这些晚辈过家家一般闲聊。
不管稚圭和马苦玄各自的身份,只要他们一天不跻身上五境,就都是两件说碎就碎的精美瓷器。
马苦玄遗憾道:“我这就要去趟朱荧王朝,杀几个地仙剑修作为破境契机。”
稚圭漫不经心道:“我管你去哪儿。”
马苦玄哈哈大笑,转头对祁真说道:“那就有请天君带我们出城吧。”
祁真点点头,对稚圭说了句后会有期,三人身影消逝不见。
大隋京城大阵,毫无察觉异样。
如出入无人之境。
整座宝瓶洲的山下世俗,恐怕也就大骊京城会让这位天君有些忌惮。
稚圭趴在栏杆上,泛起些许睡意,闭上眼睛,一根纤细手指的指甲随意划抹栏杆,吱吱作响。
她翻转过身,背靠栏杆,脑袋后仰,整个人曲线玲珑。
她弯曲手指,一次次屈指而弹,檐下的那串风铃,随之叮叮咚咚。
暮色里。
她睁着那双瞳孔竖立的金色眼眸。
异象消散。
她站起身,亭亭玉立,笑望向院门那边。
宋集薪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走入院子。
她问道:“千叟宴好玩吗?”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哀叹道:“宴席上那些老家伙们,恨不得将我们到场三人抽筋剥皮,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吓死我了。”
稚圭好奇问道:“不是缔结了百年盟约吗?与公子无冤无仇的,咱们大骊铁骑都没经过他们家门口,就直接往南走了,他们为何这般不友善?”
宋集薪瘫靠着栏杆,想了想,回答道:“好日子过习惯了呗,受不得半点委屈。”
稚圭一脸恍然道:“这样啊,那奴婢可比他们脾气好多了。”
宋集薪误以为她是说当年附近几条街巷的狗屁倒灶事情,笑道:“等公子出息了,肯定帮你出气。”
稚圭嗯了一声,问道:“那三本书,公子还没能看出门道吗?”
宋集薪有些疲惫,闭上眼睛,双手揉着脸颊,“说不定就只是些普通书籍,害我疑神疑鬼这么久。”
宋集薪突然伸手入袖子,掏出一条貌似乡野时常可见的土黄色四脚蛇,随手丢在地上,“在千叟宴上,它一直蠢蠢欲动,如果不是许弱用剑意压制,估计就要直扑大隋皇帝,啃掉人家的脑袋当宵夜了。”
婢女蹲下身,摸出一颗谷雨钱,放在手心。
那条四脚蛇畏畏缩缩,愣是不敢一口吞掉美食。
宋集薪弯下腰,看着那条额头生出虬角模样的小家伙,无奈道:“瞧你那怂样,再看看书简湖你那条水蛟,真是天壤之别。”
宋集薪不再管它,打着哈欠,去屋子里边睡觉。
稚圭晃了晃手掌,四脚蛇仍是不敢上前。
“算你识趣。”
稚圭笑眯眯将手心谷雨钱丢入自己嘴中,小家伙仿佛有些委屈,轻轻嘶鸣。
稚圭手握拳头,一拳砸在它脑袋上,“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都不懂?”
她站起身,将那条四脚蛇一脚踹得飞入院子,“本事半点没有,还敢奢望国师的那副上古遗蜕,偷偷流口水也就罢了,还给人家抓了个正着,怎么摊上你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
稚圭坐在台阶上,脱下一只绣鞋,朝它招招手。
小家伙乖乖来到她脚边,还生着气的她便拿起绣鞋,一下一下拍打小家伙。
————
龙泉郡披云山上,新建了林鹿书院,大隋皇子高煊就在这里求学,大隋和大骊双方都没有刻意隐瞒这点。
这是高煊第二次进入龙泉郡,不过一次在天上,是需要走过一架通天云梯的骊珠洞天,这次在地上,在实实在在的大骊版图上。
披云山如今是大骊北岳,山是新的,书院也是新的,从传道授业的夫子先生,到求学闻道的年轻士子,也算是新的。
林鹿书院是大骊朝廷筹办,没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山主副山长名气都不大,其中还有一个昔年大隋藩属的黄庭国老侍郎,不过谁都知道,林鹿书院肯定是要奔着“七十二”去的,大骊宋氏对此志在必得。
高煊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在书院,肯定会有许多冲突,最少也该有一些白眼冷落,不然就是心怀叵测的试探,就像李宝瓶和于禄他们到了东华山的山崖书院差不多,怎么都要挨上些被欺生的苦头。但是高煊在林鹿书院待了几个月后,有些失落,因为好像从夫子到学生,对他这个敌国皇子的学生或是同窗,并没有太重视,几乎没有人流露出明显的敌对情绪。
高煊为此疑惑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来被那位在披云山结茅修行的戈阳高氏老祖宗,一番话点醒。
大骊王朝短短百年,就从一个卢氏王朝的附属国,从最早的宦官干政、外戚专权的一块烂泥塘,成长为如今的宝瓶洲北方霸主,在这期间战乱不断,一直在打仗,在死人,一直在吞并周边邻国,就算是大骊京城的百姓,都来自四面八方,并没有大隋朝廷那种许多人当下的身份地位,现在是如何,两三百年前的各自祖辈们,也是这般。
高煊一点就透,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不过那位曾经在大隋京城,以说书先生混迹于市井的高氏老祖宗,感慨了一句,“流水?流血才对吧。”
高煊一有闲暇,就会背着书箱,独自去龙泉郡的西边大山游历,或是去小镇那边走街串巷,要不然就是去北方那座新建郡城逛荡,还会专程稍稍绕路,去北边一座拥有山神庙的烧香路上,吃一碗馄饨,店主姓董,是个高个子年轻人,待人和气,高煊一来二去,与他成了朋友,若是董水井不忙,还会亲自下厨烧两个家常小菜,两人喝点小酒儿。
高煊偶尔会去一栋已经无人居住的宅子,据说家主是一个名叫李二的男人,如今给他媳妇的娘家人霸占了,正想着怎么卖出一个高价,只不过好像在县衙户房那边碰壁了,毕竟没有地契。
高煊的书箱里边,有一只龙王篓,
每天都会按照高氏老祖传授的秘术,将一颗颗小暑钱小炼灌注其中,使得里边灵气浓稠如水。
竹编小鱼篓内,有条缓缓游曳的金色鲤鱼。
那是高煊第一次见到李二,当然还有陈平安。
高煊其实来这里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说不定某天就需要将龙王篓和金色鲤鱼,交给大骊王朝的某位权势人物,作为自己在林鹿书院安稳求学的代价。
但是至今连袁县令和吴郡守都没有来见过他。
高煊这天正蹲在溪涧旁洗脸,突然转头望去,看到一位身穿雪白长袍、耳边垂挂有一只金色耳环的俊美男子。
高煊赶紧站起身,作揖行礼道:“高煊拜见北岳正神。”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笑道:“不用这么客气,见你逛了很多地方,总这么背着龙王篓也不是个事儿,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打开龙王篓,将那条金色鲤鱼放入溪水,养在这活水之中。以灵气作水,那是死养,久而久之,会丧失灵性的,短时间会境界攀升很快,可是会被堵死在元婴境瓶颈上,虽说放它入水,每天汲取灵气会逊色许多,修为进展相对缓慢,可长远来看,还是利大于弊。”
魏檗指了指远方,“从这里到龙须河,再到铁符江,它可以自由游动,我会跟两位河婆、江神打声招呼,不会拘束它的修行。”
高煊其实有些犹豫。
他与这位大骊山岳正神,从未打过交道,哪里放心?
鱼篓内那条金色鲤鱼,是被老祖宗誉为将来有望跳过中土那座龙门、化作一条真龙的存在。
大道之上,人心幽微,种种算计,层出不穷。
被人强取豪夺这桩天大机缘,高煊既然已经寄人篱下,那就得认,认的是大势,自己的道心反而会愈加坚定,逆境奋发,最能砥砺心性。
可若是被人算计,失去已经属于自己的手上福缘,那折损的不止是一条金色鲤鱼,更会让高煊的大道出现纰漏和缺口。
魏檗微笑道:“没关系,等你哪天想通了,再放养它不迟。”
魏檗就要转身离去。
高氏老祖突然从披云山一掠而来,出现在高煊身旁,对高煊说道:“就听魏先生的,百利而无一害。”
高煊见自家老祖宗现身,也就不再犹豫,打开竹箱,取出龙王篓,将那条金色鲤鱼放入溪涧之中。
金鲤一个欢快摆尾,往下游一闪而去。
高煊蹲在水边,手持空荡荡的鱼篓,喃喃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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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繇当年坐着牛车离开骊珠洞天,是按照爷爷的安排,去往宝瓶洲中部靠近西边大海的一座仙家门派修道。
只是在半路上他遇到了那位眉心有痣的少年,自称绣虎。
赵繇最终交出了那枚先生赠送的春字印,因为对方是大骊国师崔瀺。
小镇学塾当中,这一辈人里,就数他赵繇陪伴先生最多,李宝瓶那些孩子,宋集薪这个让赵繇佩服不已的同龄人,在这件事上,都不如他。
赵繇一路游历,靠着崔瀺作为交换,赠送给他的一门修道秘法,以及两件仙家器物,总能够逢凶化吉。
只是最后赵繇临近那座仙家洞府,牛车已经到了山脚,形神憔悴的赵繇却突然改变主意,弃了牛车,为那头水牛打开束缚,独自继续往西边大海而去,最后寻了一座传说中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孤悬海外的神仙岛屿,再换乘渡船,继续前往中土神洲方向,毕竟整个宝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龙城那边有,而且多是倒悬山的商船,因此宝瓶洲练气士,想要去往中土神洲,就只能用赵繇这种法子,一次次利用海上仙家门派的中短途渡船。
只是行程大半之后,赵繇乘坐的那艘仙家渡船遇上了一场浩劫,被铺天盖日、如同蝗群的某种飞鱼撞烂渡船,赵繇跟绝大多数人都坠海,有些当场就死了,赵繇靠着一件护身法宝逃过一劫,可是大海茫茫,似乎还是死路一条,迟早要葬身鱼腹。
渡船上两名金丹修士想要御风远遁,一个试图向上冲破飞鱼阵型,结果绝望死于没有尽头的飞鱼群,粉身碎骨,一个见机不妙,精疲力尽,只得赶紧落下身形,遁入海水中。
赵繇坐在一块渡船残骸的巨木上,身上死死系着那只包裹,不知道飘荡了多久,容貌枯槁,生不如死。
终于支撑不住,赵繇昏死过去,从巨木跌入海水中,靠着护身法宝的最后一点灵光,随波逐流。
当赵繇浑浑噩噩睁开眼睛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猛然惊醒,坐起身,是一座还算宽敞却简陋的茅屋,家徒四壁书侵坐,满满当当的泛黄书籍,几乎要让人难以步行。
已经瘦成皮包骨头的赵繇起身后,发现那只包裹就放在床头,打开后,里边的东西一样没少,如释重负。
沿着半人高的“书山”小径,赵繇走出茅屋,推门后,山野豁然开朗,发现茅屋建造在在一座山崖之巅,推门便可以观海。
赵繇还看到山顶斜插有一把无鞘剑,锈迹斑斑,黯淡无光。
赵繇走到悬崖边上,怔怔看着深不见底的上边。
就在赵繇准备一步跨出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天无绝人之路,你就这么对自己失望吗?”
赵繇泪眼朦胧,转过头,看到一位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远眺大海。
当时犹然少年的赵繇抹去眼泪,突然问道:“先生定然是世外高人,能否收我为弟子?我想学习仙家术法!”
那个男人摇头笑道:“我这个人,从未拜师,也从不收取弟子,怕麻烦。你在这边调养好身体,我就将你送走。”
赵繇问道:“这里是哪里?”
男人笑道:“人间,还能是哪里。”
赵繇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又是心性最为绝望脆弱之际,很不客气追问道:“我想知道,这是人间的哪里?!”
男人倒也不生气,微笑道:“不是我故意跟你打机锋,这就是个没有名字的普通地方,不是什么神仙府邸,灵气稀薄,距离中土神洲不算远,运气好的话,还能遇到打渔人或是采珠客。”
之后赵繇就在这边住下来,修养身体,相处久了,就会发现那个男人,除了脚力不俗,其实很普通。
即便山顶几座茅屋都藏书颇多,可男人平时没有半句高深言语,每天也要吃饭,经常走下山去海边散步。
赵繇每天就是翻书看书,要不然就是坐在崖畔发呆。
只有某天赵繇闷得发慌,想要试图拔出地上那把剑的时候,男人才站在自己茅屋那边,笑着提醒赵繇不要动它。
赵繇好奇问道:“这把剑有名字吗?”
青衫男人摇头道:“不曾有过。”
赵繇又问,“先生可是科举失意人?或是逃避仇家,所以才离开陆地,在这儿隐居?”
男子还是摇头:“都不是,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只是比较认可一句话,人生实难,大道多歧,既然路难走,就停下来,偷个懒,好好想一想。”
赵繇试探性问道:“先生真不是那世外高人,比如是一位金丹、元婴境界的陆地神仙?”
男人笑着反问道:“我自然不是什么地仙,再者,我是与不是,与你赵繇有什么关系?”
赵繇在这边住了将近两年,海岛不算太大,赵繇已经可以独自逛完,也确实如男人所说,运气好的话,可以遇上出海打渔的渔夫,还有风险极大、却能够一夜暴富的采珠客。
赵繇的心境趋于平稳,就主动开口,跟男人说想要去中土神洲游历了。
男人笑着点头,“路上小心些,记得不要再对自己失望了,也许这才是最让人失望的。”
赵繇有些赧颜,最后取出那只木雕螭龙镇纸,“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我想要把它送给先生。”
男人摆摆手,似乎有些无奈,“什么时候外边的天下,已经变得力所能及去救人,都是一件道德多高的事情了?”
赵繇倔强道:“可先生救我不图回报,被救之人,却不能不在乎!这已是我身上最重要的物件,拿来报答先生,正好。”
男人展颜一笑,“那说明天下总算没有变得太糟糕。”
只是男人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那件镇纸。
赵繇乘坐一张自制木筏,去往陆地,站在木筏上,赵繇向岸上的男人,作揖告别。
在那之后,男人依旧是这般闲适生活。
有一天,山顶那把长剑微微颤鸣。
男人站在长剑旁边,望向宝瓶洲那个方向,微笑道:“老黄历就不要去翻它了。”
长剑颤鸣渐渐停歇。
之后,有两位访客凭空出现在海岛,一位酒糟鼻子的老道人,一位年轻道士,后者赶紧蹲在地上呕吐。
从宝瓶洲东南方那个村子的巷子开始,到宝瓶洲西海之滨,再到海上某座宗字头仙家坐镇的孤岛,最后到这里,年轻道士已经吐了一次又一次。
老道人赶紧蹲下身,轻轻拍打自己徒弟的后背,愧疚道:“没事没事,这次吐完……再吐一次,呃,也可能是两次,就熬过去了。”
年轻道士吐得差点胆汁都给呕出来,红着眼睛问道:“师父,次次你都这么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准话?”
一身古怪道袍双袖如有火龙游走的老道人,笑脸尴尬。
年轻道士站起身,问道:“师父,你说要带我见见你最佩服的人,你又不愿说对方的来历,为什么啊?”
老道人微笑不语,抬头问道:“开个门,我们师徒跟你讨杯茶水喝,行不行?”
男人叹了口气,出现在海边,就站在师徒二人一丈外,“我一个读书人,你一个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却要与我比拼雷法和符箓两道?”
老道人早已使用神通,不至于让自己徒弟听闻此人言语。
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瞒着这个傻弟子。
矮小老道人笑问道:“连门都不让进?怎么,算是已经答应了与我比拼道法?进得去,就算我赢,然后你就借我那把剑?”
男人摇头道:“你真要这么纠缠不休?”
年轻道士张山峰根本听不到师父与那个青衫男子在说什么。
事实上,张山峰惊骇发现,那青衫男子的面容,自己看一眼,就会忘记先前那一眼所见。
老道人哈哈笑道:“哎呦,生气啦,有本事你出来打我啊?”
男人扯了扯嘴角。
张山峰蓦然听见了自己师父这种臭不要脸的言语,忍不住轻声提醒道:“师父,你虽然一直自诩为修真得道之人,可身为山上练气士,登门拜访,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礼数和风度吧。”
老道人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对那男人瞪了一眼,“使用这等伎俩,算什么英雄好汉!”
男人说道:“那把剑,你都拔不出来,借什么?”
老道人神色凝重,“贫道当下境界,依然拔不出来?”
男人点头道:“任你再高一层境界,也一样无法驾驭。”
老道人喟然长叹。
当年龙虎山曾经有过一桩密事。
老道人答应过上代大天师,只有斩杀了那头飞升境妖魔,才可以名正言顺地重返龙虎山。
如今胜负是八二开,他稳操胜券,可若是分生死,则只在五五之间。
老道人看了眼身边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决意要去试一试!
男人突然望向年轻道士,“你这份拳意?”
张山峰当下背着一把龙虎山寻常桃木剑,和一把篆刻有“真武”二字的破损古剑,听到那青衫男子的问话后,张山峰一头雾水。
老道人引以为傲道:“怎样,很了不起吧?是我这弟子自创的!”
青衫男子破天荒露出一抹赞赏神色,“说不定可以再为天下武学开出一条大路,还可以演化出诸多功德,嗯,更难得是其心赤诚,你收了个好弟子。”
老道人笑得合不拢嘴,开始胡说八道,“哪里哪里,一般一般,我这样的弟子,其实没有一打也有七八个。”
张山峰倒是没觉得师父在说大话,更没有为此而失落,当年在山上修行,他确实是最资质平平的那个人,远远不如师兄师姐,甚至还不如一些辈分只是他师侄的小道童……
男子笑道:“龙虎山当年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你想要带这名弟子上山祭祖师,难如登天。刚好那头妖魔,确实过界了。”
男人想了想,“等我一炷香。”
转身走上山巅。
青衫男子随手一抓,插在山巅的那把长剑被他握在手中。
这位只愿意承认自己是读书人的世外人,没有任何意气风发的神色,甚至拔出那把一位外姓大天师都拔不出来的长剑后,没有引发半点天地异象。
就像世间任何一位寒窗苦读的穷酸士子,坐在书斋,拎起了一支笔,想要写点豆腐块大小的文章而已。
去了一座中土神洲无人敢入的万丈深渊,一剑将那头盘踞在深渊之底的十三境妖魔,形神俱灭。
返回山巅,重新将锈迹斑斑的长剑插回地面,走下山,对老道人说道:“现在你们可以登上龙虎山了。”
老道人嬉皮笑脸道:“这难为情的,大恩不言谢,咱们就先走了啊,以后再来。”
拉着一脸茫然的张山峰的胳膊,以脚画符,直接缩地千万里,去了中土神洲内陆一座高山。
青衫男人也不介意,站在原地,继续观海。
赵繇当时年少无知,曾经询问他是不是一位失意人。
这个问题,实在有趣。
因为这个读书人,一直被誉为人间最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