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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渐大,吹得惇本殿内帐幔纷飞,香炉里的烟雾四散开,满室的沉水香,沁人心脾。
掌事的蝈蝈儿捧着一壶枫露茶自穿堂过去,到毓庆宫正殿时,看见木兮正在打理帐上的银钩子,边上的葡萄结子红穗没头没脑的扑腾,一下子弄了满脸。
她笑道,“仔细钩着簪子。又要变天儿了,今年雨水怪多的。主子呢?还歇着?”
木兮嗯了声儿,“可不,才去叫了一回,说了两句梦话又睡了。”
“还是叫起来吧,歇了两个时辰,眼看着申正二刻了。”
木兮转身说,“值什么?她爱睡就睡,你也忒小心,咱们这儿山高皇帝远,万岁爷有旨,不让人随意往这儿来打搅,难不成还怕司礼监的人来查吗?”
蝈蝈儿无奈道,“你这脾气真真是一点就着的!我还没说完,你就来这一车的气话。谁说怕祖宗家法来着?我是瞧主子睡得太长了,回头起来再作头疼。”
木兮撅了撅嘴,“在继德堂边上的‘宛委别藏’里歇呢,我才叫过一回,这趟你去,没的惹她拱火。主子再和善终归是主子,咱们奴才是草芥子,她要是来一通呲儿,也够受的。”
“我瞧你是懒病犯了,她什么样儿你还不知道?唬我是怎么的?”蝈蝈儿笑着朝继德堂去,木兮后面也跟了来,她瞥她一眼道,“好好的寝室不睡,怎么睡到藏书阁去了?”
木兮抚着鬓边绒花道,“快别说这个,这人是个书虫子,看见满屋子古籍孤本子,恨不能一头扎进去。后来看着睡着了,春桃见她睡得熟就没叫,给她褪了鞋盖上毡子,将就让她歇会子,谁知道一气儿睡到这个点儿。”
蝈蝈儿迈过门槛转进里间,毓庆宫装修极考究,继德堂素有小迷宫之称,东西厢分成好几间,门套着门,窗连着窗,弯弯绕绕直走得晕头转向,边道,“天爷!也亏你们贴身伺候,就这么的歇?中晌回来说下了钥主子爷要来,眼不错儿的梆子都快敲了,还不归置,怎么迎圣驾?”
这蝈蝈儿比她们都大,是南苑的家生子儿,她教训两句,木兮诺诺称是,也没得说的。
等走到“宛委别藏”时,一眼看见门上的小苏拉太监前仰后合的打起了瞌睡,蝈蝈儿把茶壶往木兮手里一放,上前就在那两个没有顶子的喇叭帽上来了两下,低叱道,“眼里没主子的混账东西!万岁爷的恩泽倒纵了你们了?主子歇觉,你们跟着受用上了?过会子回你们师傅去,要做做规矩才行!”
那两个小太监吓得跪地磕头求饶,蝈蝈儿也不理他们,径直进了书斋里。
锦书仍是沉沉好睡,毡子盖得热,脸上红扑扑的,孩子似的天真无瑕。
春桃搁下手里的针线站起来,比了个手势,蝈蝈儿半蹲下来轻轻的推了推,“主子,时候不早了,该醒了。”
炕上那位扭了扭,半梦半醒道,“还早呢。”
蝈蝈儿去掀她的毡子,边道,“不早了,这么的不得睡到明儿早晨去?”
那边翻个身,索性不搭理她了。蝈蝈儿没法子,只得说,“您再不起,万岁爷就来啦!”
锦书唬得发怔,一骨碌儿坐了起来,晕头晕脑的说,“下钥了?别叫他进来。”
屋里三个人都笑起来,“主子您可真逗!我们哪儿有胆子不叫万岁爷进来?”
“那进来了?”她坐直了身子探看,“掌灯了?外头那么亮?”
春桃上来替她更衣,“看看,睡迷了吧?人都快认不得了。”招木兮来倒了枫露茶,递到她嘴边伺候喝,边道,“快醒醒神儿,离掌灯不远了,就是要养足了劲儿侍奉万岁爷,也犯不着这么的贪睡。”
锦书迷迷登登了说,“别逗闷子,我哪里要养劲儿?是犯春困。我做了十来年的奴才,眼下回了打小儿长的地界儿,不睡个够对不住自己。”
她倒不避讳,几个人听了不过一笑。又上赶着漱口洗脸梳头,她笑道,“晚上了还打扮什么?被窝里涂脂抹粉,不也无趣儿?”
春桃咭地一笑,“自然不是自己瞧,您散漫,圣驾前失了仪,该死的就是咱们。”
锦书讪讪地,心想自己如今真成了等男人的小媳妇儿了,她们开口闭口的圣驾,自己是说好不进幸的,难为她们张罗,都是无用功。
都收拾好了移到继德堂的宝座上歪着,侍膳的太监进来打千儿,“请主子示下,主子的膳怎么铺排?要准备接驾吗?”
这倒把她难住了,皇帝说下了钥才来,那时候早过了用膳的点儿。可不备下,万一是饿着肚子来的怎么办?
她斟酌一下道,“炖盅鸡汤留着,我的别铺费,简单来几样素的就成。”
太监领旨退出去,蝈蝈儿笑着说,“您倒好伺候,乐坏了宫膳房的太监厨子。”
锦书捧着竹简研读,有一搭没一搭的闲白话,木兮掌了一支蜡烛来,扣上了纱罩子说,“还是照着看吧,没的弄坏了眼睛。”
宫里上夜点灯都是有规制的,按妃的份例,日用有白蜡、黄蜡、羊油蜡各两支,原该等神武门上鸣了一下钟再点,可皇帝体恤,没叫敬事房往毓庆宫派精奇嬷嬷,没人执法,有些死规矩就给破了。
这毓庆宫初建时是阿哥所,住的全是皇子皇孙。后来传到大邺做了书库,等到明治爷当政重新整顿了,养了唯一的帝姬锦书。改朝换代了,大英皇子们随母妃住,大点儿就张罗开衙建府,所以这里空了出来,正好成全了锦书。
锦书是书堆儿里长大的,从腰杆子长硬了会坐起就捧书。如今重回这里,又有皇帝这几年不断往里添的新书,真正是如鱼得水,不亦乐乎了。
跟前的人只劝她别没日没夜的,她唔了声还是照旧,几个人也就不说了,各自张罗分内的活计去了,单把她一个人撂在明间里。
快擦黑时蝈蝈儿领着人来回话,“主子,四执库的总管谙达求见。”
锦书抬头应道,“请进来吧!”
一会儿常四躬腰进来甩袖子打千儿,膝盖头子在青砖上一碰,道,“奴才请谨主子金安。”
锦书笑道,“谙达荣升了?快请坐吧!”
常四卷着袖子阿谀道,“小主儿见笑了,是万岁爷的恩典。奴才就不坐了,主子跟前哪里有奴才坐的地儿!”
锦书抿嘴一笑,又说,“谙达别客气,我这儿没那些规矩。”对旁边站殿的宫女说,“给谙达上茶。”常四惕惕然谢了恩,嘴里喋喋道,“奴才就说主子不是池中物,看眼下果然登了高枝儿了!万岁爷圣眷隆重,谨主子造化不小啊!往后要求主子提携,奴才这儿先谢过了。”
锦书仍是不温不火的样子,慢慢说,“我守这一亩三分地儿过日子,哪里像谙达说的那样!谙达今儿过来是有什么事儿?”
常四往上拱了拱手,“奴才奉主子爷之命来给主子送人,您的穿衣用度往后归我这儿管,你和万岁爷的东西放一处的。您瞧瞧,这不是独一份的尊荣吗?”又渐次低下声说,“就连皇后主子都没有和皇上同用的穿戴档,你可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奴才上回给您举荐的人,这回请主子留下吧!”背过胳膊把身后侍立的小太监往前一拖,“主子,这是得胜,上回您来四执库,给您泡功夫茶的小子。今后归毓庆宫使,主子有令儿只管指派他,有不周全的地方主子就现开发,奴才再给您换好的来。”
锦书点了点头,“那就留下吧!劳烦谙达跑一趟了。”
说着就吩咐蝈蝈儿打赏,常四忙起身打千儿,嘴里说着“不敢叫主子破费,奴才告辞”,就却行退出了继德堂。
锦书看着得胜道,“你打四执库过来,见着贵喜公公了么?”
得胜恭恭敬敬打千儿道,“回主子话,他管着皇后娘娘穿戴档,在四执库后三间当差。如今万岁爷给改了名字,”得胜说着扑哧一笑,又忌讳着失仪,忙正色道,“万岁爷上回经乾东五所时正看见他摸……摸他菜户的‘那个’,万岁爷说难为他残废,还想着这种事儿,没计较。只说贵喜是朵淫/花儿,改名叫芍药儿得了。”
殿里听着的人哄堂大笑,锦书也笑得抽气儿,敢情现在贵喜改叫芍药了?真是丢了大份子了!
大英后宫不禁止太监宫女结对食儿,那些都是可怜人,搭伙过日子,有个病痛的好照应。皇帝是体人意儿的,没责罚他脏了龙眼,只是这名儿改的……也忒不堪了!
木兮掩嘴笑道,“贵喜真是不老成!青天白日的干这事儿。”
得胜咳嗽一声道,“芍药儿说知道主子晋位,赶明儿要来敬贺的,不枉那时候在掖庭的情分。”
那句“芍药儿”又叫大家笑岔了气,锦书一味的点头,“你上四执库去,见了他也带个话给他,叫他有空来毓庆宫坐坐。”
得胜麻利儿应个嗻,垂手退到帘子外头去了。
春桃揉着肚子说,“万岁爷忒有意思了,平常看着那样严谨的人,要紧时候还挺会逗乐子。”
几个人又笑了一阵,蝈蝈儿说,“长街上梆子响了,估摸着万岁爷快来了。御前没传话说主子爷在这儿进膳,我瞧主子先吃,回头饿着伺候没气力。”
锦书应了,宫膳房排了膳,不多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廊子上的雨搭都放了下来,雨水顺着竹篾子噼啪打在青石板上,一路流进了下水里,轰然有声。
锦书吃完了接着看书,到了三更,木兮请银剪剪灯花,瞥了瞥座钟道,“主子安置吧,天晚了,万岁爷想是不来了。”
锦书听了搁下书,怅然若失的下地抚了抚手臂,寒浸浸的,原来夜已经那样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