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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影又叫灯影戏,鱼油布后点起一盏烛火照亮,台上生旦净末丑俱全。靠一双手、一把嗓子就能演。
其实真正接触了,摆弄起来并不复杂。要紧的是台词,幸而布暖很有些功底,平时看的杂书也多,大段的文字背下来,倒也不算吃力。
她把驴皮人影盘弄得挺像那么回事,王昭君窈窕的身形映在幕布上,转动着头和胳膊幽幽道,“我翻山越岭入蛮荒,心在南朝,身在北番。站在莽莽荒漠眺望,大河上下,塞北江南。看不见故乡,也没有我的爷娘。单于啊,何时能放我回汉,让我重拾琵琶,再看一看那富庶长安?”
容与的呼韩邪单于穿着狐裘褂子,金铛饰首,前插貂尾。高举着一双手说,“塞北蓝天白云,风光似锦,千里花香。美丽的人儿与我结缘,共保胡汉百年安康。莫再惦念家国河山,它已经离你这样遥远。留下来吧,我的姑娘。这里有动听的胡笳,肥美的牛羊。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依赖的家乡。”
跳跃的灯火下是她动人的脸,沉醉进了爱情故事里,更有一种迷离的温柔。他边说台词,边悄悄看她。她和他离得那么近,方寸大的后台,两个人肩抵着肩,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他不由兴叹,这出戏俨然就是他们人生走向的写照。到漠北去,或许她一时不能适应。但有他在,总能叫她爱上那样无拘无束的生活。
她已经演得很好,不过人影并不是一直立在原地的。一旦有复杂的动作时,五根竹签子要协调过来,也得花上一番功夫。王昭君扭身往鬓角插花时到底遇上了麻烦,身要动、手要动、还得控制那朵雏菊,终于因为手指倒换不过来顿在那里。
她转过头巴巴看着他,“不成了单于,两只手不够使。”
他只是笑,顺着她的话头道,“阏氏莫急,为夫来帮你。”在她震惊的目光里环过手臂,把她半搂在怀里。剔出一支签子嵌在她中指和无名指之间,贴着她的发迹轻声道,“用巧劲往上挑……对,拇指稍稍压下来一些……”
他在她耳边吐气如兰,她着实抵挡不住。多希望自己是个死人,可以对他时时暧昧不明的态度无动于衷。可她终究是活着的,喉头发紧,腿肚子转筋。要是这刻有面镜子在面前,一定能照出一张又傻又愣的脸。
他的胸膛温暖,连带着她的背也灼热起来。她还是不太习惯和他这样贴近,让她有种汗毛林立的感觉。她咬着唇,尽量不让自己显得蠢相。胸口剧烈的撞动也不去理他,专心致志的勾挑提拉,但终究还是心不在焉。
他的手离开那些竹枝,把宽厚稳妥的份量落到她肩头上。她横竖是静不下心来,料着外头时候不早了,也不敢转头,径自搁下手里的把戏道,“舅舅,今儿就到这里吧!我阿爷衙门里快下职了,府里下人又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回头阿爷要找,怕惹他发急。”
她不动声色的缩了下肩,他明白她的意思。万事不急在一时,慢工出细活,她要走便让她走,走了自然还是惦念的。
她起身把画帛挽挽好,欠身纳个福道,“暖儿回家去了,舅舅再会。”
他提了提嘴角,“你自己回去么?这里是哪里,你认得路?”见她惶惑,自踅身去墙上摘了马鞭,把那牛皮拗成个圆捏在手里,回身道,“你在门上等我,我把车驾来送你回去。”
她哦了声,呆呆目送他出了院门。隔不久又从坊道那头赶着高辇过来,放下脚踏迎她上去。鞭子凌空一挥,那顶马便慢悠悠朝坊门方向行进了。
“你拿什么借口出来的?”他才想起问她,“你母亲没有过问你的去向?”
她搬着手指道,“布家的叔公昨儿过世,洛阳差人来报丧信,我母亲回洛阳去了,大约得等叔公入殓下葬了才回来。我阿爷又在衙门里,整日不着家。我要出门,几个婆子哪里拦得住我,谁让我母亲把乳娘都打发了。”
他方知道如今载止只有她和她父亲,按理来说姓布的发丧,布如荫是长子嫡孙,少不得要出面。不过他人情看得淡,对宗族里那些小人作派也不甚满意,所以婚丧嫁娶一概不应酬。实在推脱不过的去自有夫人料理,他照旧在长安,借口公务脱不开身,连孝都懒得回去戴。
他那个姐姐是精刮的人,有她在,他要做出些什么动作来很不易。眼下只有布如荫,那么接下来她再要出门应该不至于费力。他回头笑了笑,“明日老时候,我仍旧派车来接你。”
她心有戚戚焉,要是回绝,暗里总归舍不得。但要是应下,她又有点惶惶的,担心这么缠下去她的心脏受不住。她偷偷瞥他,如果他不是舅舅多好!如果他和蓝笙换个身份多好!和他在一起,有种甜蜜又折磨的感觉。像勾魂摄魄的毒药,对人有极致的吸引力,但一个疏忽却会要命。
她支支吾吾的,“我也吃不准明天能不能出来,要么我叫人张罗了行头,自己在家练就是了。”
他听了不说话,她怯怯的觑他。他沉默下来便会使人无措,仿佛是短暂的宁静,随后会有惊天动地的暴风雨接踵而至。她吞吞口水,“舅舅怎么了?”
他依旧不言声,鞭子甩得越发响。她料定他是生气了,小心翼翼探手摇摇他的衣袖,“说话呀,这是做什么?”
他突然拉住缰绳转过身来,板着脸道,“你是想半途而废,还是不愿见我?”
她窒了窒,“我没有不想见你……”
“那是为什么?”他似乎很气愤,带了点孩子式的胡搅蛮缠的味道,“先头分明说好的,如今又要反悔么?你不出来,那我去载止找你,届时你别避而不见才好。”
她被他斥得一愣一愣的,像这样的反应,不是个位高权重的将军该有的吧!他素来四平八稳,这会儿不讲道理起来真有点拿他没办法。她摊了摊手,“我原说你该来载止的嘛,谁叫你偏在外头?弄得《红叶笺》里的顾况和媚儿似的,偷偷摸摸干什么?”
他挑起一道眉,“顾况和媚儿怎么样?”
她未及细想,脱口道,“佛堂私会呀……”话在舌头上打了个滚,再想吞回去是来不及了。她懊恼万分,自己脑子发昏,怎么能信口混说呢!她想这回是闯大祸了,他非得告到她爷娘面前去,叫她吃上一顿鸡毛掸子。
他脸上的表情古怪,很难叫她读懂。也亏得她有一副急泪,三两下泪水就成串落下来。抽抽搭搭嘴里含糊不清的数叨自己的罪状,说自己年少无知、说自己犯上作乱、说自己光长个子没长脑子……这样他总归解恨了吧?
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来,抽出汗巾给她拭泪,“老毛病又犯了,你倒会先发制人!”语毕把那团绸子塞到她手里,“都叫你弄脏了,等洗干净了再还我。”
他重又回身赶车,她愣愣攥着汗巾出神。松花绿的缎子,一角飘飞着柳叶和燕子,看上去居然有些眼熟。慢慢展开来,她愈发一头雾水——蕙风布暖?这是她的绣活,有她常用的落款。
一时脑子像被重锤击中,前所未有的胀痛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女人不用汗巾,那么这个是她特地为他绣的么?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到底忘掉了些什么?所有有关他的,一丝一缕都未留下。多可怕!她越发肯定他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事,但是他不肯说,她得想办法把话套出来。
她咬牙横下一条心。等高辇转过闹市到个相对冷落的地方,她突然从背后揽住他。也许情之所至,可以毫无阻碍的滔滔落下泪来,“我要瞒我到什么时候?竟把我当孩子骗么?我心里一直明白的……”
他身子剧烈一震,她想起来了?或者从来没忘记?他手里的马鞭拿捏不住,嗑托一声落在栏板上。
她的眼泪很快染湿了他的常服,暗红的,触目惊心的一块,像血。然而认真停不下来,一路泼泼洒洒,像囤积了几年、几十年、一辈子……是欠的眼泪债。
他分开她的手臂转过来,颤抖着去捧她的脸,“还记得我么?记得过去所有一切么?”
她心里激荡,自然更要混水摸鱼下去。连连点头道,“我记得的……我都记得的舅舅……”
他眼里的光攸然熄灭了,看来当局者迷,他差点被她绕进去了。这丫头心眼子素来多,但是那声舅舅太失策。他苦笑着靠在围子上,在她泪眼迷蒙的注视下,万分真挚的说,“那好,既然想起来了,那你上年砸坏了我一方金丝砚,到底什么时候赔给我?”
她一下子怔住了,脸上犹挂着清泪,半张着嘴,也不晓得怎么接他的话茬。心里恼怒着,不正是煽情的当口么?怎么一霎儿转到砚台上去了?可见他是个老狐狸,极难对付。
她没了兴致,怏怏的撩起窗上帘子看外面。马车终于拐进了群贤坊,这时已近黄昏,火红的怒云映红了半边天。落日前七刻要响收市鼓,倦鸟也当归林了。所以布舍人站在门上,伸长了脖子在往坊口张望。看见有辇进来,打量驾辕人一眼,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别扭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