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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 施五也想骑着快马赶过去, 最好是能在李文柏前面,把他拦下。
然而现实很无奈, 他已经上了年纪,加上纵欲过度以及肥胖,根本骑不了马。所以只能选择速度稍慢的马车。
正当不断催促着仆从快点,惴惴不安的施五才到半路的时候,
李文柏的座驾, 已经停在了郑家屯里。
正常来说,一个县令, 真正能使唤得动的衙役,并不多,算上皂隶、禁卒, 冲破了天也就二十多个。
而当李文柏领着五十个全副武装的悍卒杵在小小的郑家屯的时候, 着实吓到了不少屯里的农妇。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附近那座山上占山为王的兵痞, 带着手下们来袭击寡妇村了呢!
郑家屯的壮丁全部被征收去“修城墙”去了, 一年也没回几次家。基本全是农妇的郑家屯,也确实和寡妇村没什么区别了。
不远处的一户农家,燃起了阵阵炊烟, 显然有人在做饭。
听到外面的马蹄声,一个二十多岁的农妇走了出来。乍一看到李文柏身后这黑压压的悍卒时,农妇吓了一跳,尖叫了一声, 连做饭的家伙都掉在了地上。
李文柏正欲开口解释,突然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从一旁的草垛里传出。
“娘,娘!哪个欺负我娘了!”
然后,李文柏,以及他身后的五十名悍卒,同时看着一个十来岁流着鼻涕的小男孩儿,从草垛里跳出,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挡在了农妇的前面。
“娘,别怕,有狗子在,谁也别想欺负……”
名叫狗子的小男孩儿的声音渐渐小了,直至完全也听不见。最后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眼前黑压压的武装的五十多人,愣在原地不敢说话。
李文柏没有敌意,他身后的五十名全副武装的悍卒也没有敌意。作为身先士卒的军人,他们很欣赏小男孩的勇敢,不少人的眼中甚至满是关怀和笑意。
但是无奈,毕竟是上过战场的,身上难免带着挥散不去的血腥气息与杀气。而且他们脸上那狰狞的伤疤,也确实挺吓人的。
小男孩儿能不被吓哭,就已经是很不错了。
气氛有些尴尬,农妇着急地扯了扯小男孩儿破旧的衣袖,向把自家儿子拉到身后,但却怎么也拉不回来。
最后农妇干脆用上双手,一使蛮劲,便把小男孩儿抓到了自己的身后,然后畏惧地望着李文柏等人。
李文柏有些不解。
如果是乍一看到他们这些人,受到惊吓可以理解。可现在他站在这里这么久了,这农妇就算不认识他,也该认得出他这身官服吧?为什么她还是很畏惧的模样?
“你……不认得本官这身衣服?”李文柏指了指自己身上有龟甲双巨十花绫的浅绿色官服。
见农妇还是不说话,反倒后退了两步,李文柏苦笑地叹了口气,“看来,这郑家屯,是太久没见到大齐命官了,久到……都没人认得这大齐的官服了。”
李文柏不想继续引起什么误会,便整了整衣服,自我介绍道:“本官,交合县县令,李文柏。”
这会儿农妇没有后退了,而是愣了愣,然后猛地回过神,惊慌地跪了下来。见身后的儿子还站着发呆,农妇又气又急地将儿子拉到身边,一把摁下他的头,一起跪在地上。
“草民王氏,拜……拜见大人!”
这是个封建皇权社会,哪怕再久没有官员到这里,这里的百姓也不敢不认大齐的官员。民拜官,这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思想。
李文柏走上前,虚扶了一下,示意王氏和其儿子起来。
见王氏时不时瞟向李文柏身后的五十名悍卒,眼中满是惧意,李文柏主动解释道:“这些都是县衙的衙役,你不必害怕。王氏,本官现在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是!”王氏说着,又要跪下,被李文柏拦下,才重新站了起来。
李文柏略一思索,打算从头开始问起。于是便叫来了钱楷,让他拿着纸笔,在旁记录。
“县尊您这是……”钱楷怔怔然,心想县令大人这是要当场搜集证据,铁了心要搞到施县丞啊!
不愿归不愿,但钱楷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只得取出纸笔,找了张桌子,在旁记录起李文柏和王氏的对话来。
“本官问你,你家夫君何在?”李文柏问道。
“夫君……夫君被县里征用,说是到前线修城墙……”王氏说着,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心想,这事就是县里的命令啊,怎么县令大人还要来问奴家?
“郑家屯里不见一个壮丁,就是因为这个吗?”李文柏继续问道。
“是的,县里说……前线吃紧,要加收壮丁……”王氏继续回答道。
前线吃紧,呵呵,前线距离交合县还隔着好几个县城呢。前线再吃紧,也不会跑到这里征收壮丁。这里果然有问题。
李文柏心中凛然,点点头,又问:“什么时候开始征用的?”
王氏这些更糊涂了,迟疑了一下,问道:“大人,这……这不是县衙的命令吗?大人怎么……”
李文柏摆了摆手,没有解释,“王氏,你只管说就是。本官问一句,你答一句。别的与你无关。”
王氏点点头,继续回答道:“是……是今年四月……四月中旬左右,来了十多个官差,说是征收徭役,便把我夫君还有屯里很多男人都带走了。”
四月中旬……
现在是腊月中旬,整整八个月!就是赋税苛政猛于虎的秦朝,也没有连续八个月的徭役!这到底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李文柏强忍着怒意,转头看向钱楷,“还愣着干什么,全都记下来,一个字都不许漏!”
钱楷本来听到王氏的话,人都听傻了,现在被李文柏吼了一句,猛的回过神来,赶紧记录起来。
李文柏继续问:“这些男人,从今年四月中旬,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是吗?”
“是。”
李文柏看了看破旧房屋里燃起了炊烟,问道:“现在还没到中午,你这么早就做饭了?”
王氏回答道:“妾身这饭是给夫君准备的,每日这个时辰,妾身就要给夫君送饭。”
“送饭?那你可知你家夫君在何处服役?”
“妾身不知道那里叫什么地方,妾身只知道是一个山脚下,来回大概两个时辰的脚程。”
“山脚下?在哪个方向?”李文柏眼睛一亮,忙问道。
“那里。”王氏伸手指了指一个方向。
李文柏顺着王氏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视线可及之处,有座不起眼的山,横在一片白茫茫的森林之中。
李文柏向李二使了个眼色,李二会意,点了点头,便抽调了三十个悍卒,向那座山的方向赶去。
接下来,李文柏又向王氏确认了几个问题后,便让其在钱楷记录的纸上画押,然后从愁眉苦脸的钱楷手里拿走了记录文纸。
正如钱楷所料的那样,李文柏之所以要将他问询郑家屯农妇的对话记录下来,还让农妇画押,目的就是形成铁证。正所谓铁证如山,有了铁证,别说是施五一个小小的县丞,就是曹严这样的一州刺史,也是分分钟拉下马!
当然,只凭一个农妇王氏的记录还不够。接下来,李文柏又故技重施,准备再找几个农妇了解一下情况,顺便记录下来。
等到他问完第二个农妇的时候,院子外面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吁!”
一架华丽的马车停了下来。
帘布掀起,一个肥胖的身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李文柏无视了身后的动静,继续询问着一个农妇。
但钱楷手中的笔却停了下来,握笔的手甚至开始微微颤抖,他咽了咽口水,望向院外。
李文柏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能让钱楷如此害怕的,整个交合县,都找不到第二个人!
没错,历经千辛万苦,施五终于赶到了。
他见李文柏还在郑家屯,并没有去地道,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心想:“幸好幸好,这小子还没去地道!”
但是当他看到李文柏和一个农妇一问一答,而钱楷正在一旁提笔记录的时候,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这……这是搜集证据啊!”
想到这,施五哪里还管什么表面上的客套,擦了擦汗,迈着粗大的双腿,就向李文柏的方向走去。
“李大人,李大人,下官有一言,想说与李大人听。”
“李大人,李大人,下官有一言,想说与李大人听。”
施五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要急匆匆向李文柏的方向走去,但刚到院落门口,就被充作护卫衙役的悍卒给拦下了。
钱楷怕施五,可这些手刃过匈奴的老兵们,可根本不怕什么施五施六的。他们只知道自家大人在询问农妇,大人没开口,不管哪个敢靠近,统统都要拦下来!
“你们……”
向来在交合县横行霸道惯了的施五,还是第一次让人给拦了下来,一时心中恼怒,下意识便要爆发,但猛然抬头看到几个悍卒凶横暴戾的眼神,便瞬间清醒了不少。
“是了,老夫是来拦下姓李的小子的,跟这帮大头兵叫什么劲?老夫就带了两个仆从,不宜和这般杀人不眨眼的悍卒硬拼。”想通了之后,施五脸上的表情缓了下来,整了整服饰,站在院落外,朝着院里的李文柏拱手道:
“下官交合县县丞施五,求见县尊大人。”
李文柏闻言,停下了询问,心想这老儿还挺有城府,这都能忍得住。
不过施五毕竟是县丞,八品命官。他也不好一直拦着人家不让他进来,于是挥了挥手,示意护卫放行。
施五朝着拦他的悍卒冷哼了一声,黑着脸走进了院落。他先是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钱楷桌前的文案,发现上面记录的全是李文柏和农妇之间的对话纪实后,心中大为惊慌。
李文柏将施五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中很是不屑,但脸上还是装作平静,问道:“五爷不是在庄园中养病吗,怎么出来了?”
施五扯了扯嘴角,露出半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心想:“老夫养病根本就是个幌子,你小子心知肚明。你都这样大战旗鼓了,老夫为何动身,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但想归想,施五还是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意,回答道:“家中晚辈碰巧看见县尊大人领着几十衙役出县城,下官担心大人有什么难处,故而特来帮忙。”
“帮忙?怕是来帮倒忙的吧!”李文柏在心中冷笑,脸上却是欣慰的表情,笑道:“五爷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施五装傻充愣地笑道:“不知是郑家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县尊,带了这么多人过来?”
见施五满脸疑惑,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李文柏冷笑道:“郑家屯也就一破落小村子,活下去就够不容易了,哪还有人不长眼来主动招惹本官?”
“也是,也是……那县尊这是……”施五点点头,向继续询问,却被李文柏打断。
只见李文柏突然弯下腰,一脸紧张,在施五的耳边问道:“五爷,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私征徭役?”
私征徭役四个字刚出口,施五的眼皮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又迅速垂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这一幕却被一直留意的李文柏察觉到,不觉阴阴冷笑。
“这……私征徭役……这可是死罪啊!咱们交合县,竟还有此等逆贼?”
施五满脸的诧异与不敢相信,好像口中所谓的“逆贼”,根本就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
“哈哈哈!”李文柏笑了起来。
施五被李文柏盯得心里有些发毛,但脸上却不露一丝破绽,不可谓城府不深。
“是啊,本官本来也不敢相信,但无奈本官收到密报,这郑家屯所有壮丁被人以官服的名义私下征募,竟达八月之久!本官怀疑,这是有人,要私下屯兵练兵,企图叛国谋反啊!”
施五私征徭役,这个李文柏心里明白。但那些壮丁具体去干什么了,他心里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判断。但他心想:反正这施五死鸭子不怕开水烫,他干脆就把什么罪名屎盆子都往他头上扣好了!
反正本来也是死罪,贱命一条,不怕多一顶帽子!
李文柏这么想没问题,但这话在施五听来,就很刺耳了。
天可怜见,他确实私征徭役没错,也就是去挖地道,可绝没有屯兵练兵,叛国谋反的企图啊!
“这姓李的,够狠啊!”施五气得恨不得把李文柏大卸八块,但无奈官高一级压死人,李文柏又抓着私征徭役的事情不放,他也只能低头赔笑了。
“县尊大人,这屯兵练兵,叛国谋反,有些夸大了吧!这郑家屯才……才几个人啊!哪个傻子敢凭这区区百来人,去和咱大齐百万铁骑抗衡!”施五分析道。
“光是郑家屯的人当然是不够的,可你别忘了,此次私征徭役之事,牵涉之广,竟大至整个交合县一十二村!整整数千个壮丁啊!”李文柏盯着施五,说道:“交合县地处陇右,与前线,与匈奴之境相距不过百多里,数千壮丁虽不多,可一旦叛国投敌,其后果……本官却不得不防啊!”
施五闻言,心中凛然。倒不是李文柏说的话吓到他了,而是他从李文柏的话里,听出了决心!一种誓要查到底的决心!
这分明就是不给他面子啊!
施五的心里,第一次涌起了一种“欲除之而后快”的强烈杀心。“地道还有五天就竣工了,这小子,非要揪着不放是吗?”
但是现实很无奈。自从当初贺将军经过交合县,清扫了一边交合后,毁了施五的大多数势力。如今李文柏有五十名悍卒守着,他施五想靠武力强行杀了他,已经是几乎不太可能了!
施五看了一眼农妇,又看了看李文柏,问道:“不知县尊问出了点什么吗?”
李文柏知道施五担心什么,于是随口答了两句,“本官也才刚来,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要不……五爷试试?”
施五愣了愣,连忙摆手,道:“有县尊在此,下官不便越俎代庖。”
废话,私征徭役的主使就是他施五,让施五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能干?
不过听到李文柏还没问出什么,至少他人还在郑家屯,那么地道那边就是安全的。施五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老夫能拖一刻算一刻,只希望三子的动作能快点了。”
其实施五早就想过将来的县令可能会调查私征徭役的事情,所以每个村子的农妇去给壮丁送饭时,都只能送到地道外一里远的小棚子里,再等到她们的夫君休息了到小棚子了吃饭休息。
也就是说,这些农妇只知道大概方向,并不清楚地道的具体位置!
只要三子能及时将壮丁转移,隐藏地道口,那么任凭李文柏怎么查,也不会查到任何线索!
这也是施五有恃无恐的地方。
接下来的时间里,施五一直跟在李文柏身旁,问东问西,扯这扯那的,有意拖延着李文柏的时间。
李文柏见状,心中冷笑,倒也不点破。
反正他早已经让李二带着三十个悍卒去了王氏所指的那座山的方向查探,此时他在这里也不着急,便干脆任由施五耗时间。
他甚至想过,只要李二那边查到的情况,但凡和施五有一点点的沾边,就立即将施五拿下,押到县衙大牢,然后赶在前庭曹严那边得到消息之前,快速搜集证据,给其定罪,并将施五等人,冒着大雪押送进京,听候皇帝发落!
原本按照大齐律例,他这样做太过草率,时间也太赶,是不合规矩的。但凡事都有例外!这是私征徭役!而且其背后必然有更大的罪名!只要让施五坐实了这些罪名,那么处理得再匆忙,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到那个时候,就算曹严知道了,哪还有什么功夫找他李文柏算账?他这个西州刺史要做的,应该是平息皇帝的怒火,以及摆脱自己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