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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寰坐在窗边喝药,他瘦了很多,脸颊白,几根手指干瘦而伶仃,看着竟有几分孤独。
杨贺抬手行礼叫了声陛下。
季寰看了他一眼,神态冷淡,既没叫他起也没叫他过来。杨贺径自站直了身,看着季寰,说:“陛下,李公公自戕了。”
季寰手一抖,怔怔地看着杨贺,“……你说什么?”
杨贺脸上没什么表情,重复道:“李承德李公公,昨夜在司礼监自杀了,三尺白绫自缢而死。”
消息是他自城卫营回宫后就过来的,杨贺走后不久,李承德就上吊了,死得无声无息。等到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僵硬了。
季寰脸色更加苍白,说:“是你杀了他?”
杨贺抬起眼睛,淡淡道:“不是我,他确实是死于自缢。”
季寰猛地将手中的药碗朝杨贺砸了过去,啪的一声,药碗在杨贺脚边四分五裂,溅起的一块碎片划过了杨贺的手背,落下一道血痕。
杨贺吃了疼,抬起手,看着滴血的手背,说:“陛下,解恨了?”
“解恨?”季寰惨然一笑,怨恨地盯着杨贺,“你和季尧如此背叛朕,朕恨不能杀了你们!”
杨贺看着季寰,想,就该如此,本该如此。
这么想着,心中竟变得十分平静,冷漠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杨贺一步一步走近季寰,季寰怒道:“你给朕滚出去!”
杨贺不说话。
季寰气得嗓子眼发甜,用力拍了一下桌面,“杨贺,你敢弑君!”
杨贺慢慢地说:“陛下多虑了,贺之不敢。”
季寰满嘴都是血腥气,强忍着咽了咽,冷笑道:“不敢,还有你们不敢做的事!”
杨贺平静地说:“陛下其实不用将贵人赶走,让她陪着您走完这最后一段路,不是更好?”他看着季寰变得难看的脸色,“这样,她也不会天真到对我动手?”
季寰猛地抓住他的手腕,说:“菀菀,你将菀菀怎么样了!”
杨贺脸上终于浮现几分笑,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手背仍在流血的伤口,道:“陛下觉得呢?”
“杨贺!”季寰又急又怒,哇的一口血吐了出来,血溅上了杨贺身上的内侍服,几滴落在手背,温热又滚烫,“你不要动她……”
杨贺面无表情地看着季寰,季寰踉跄了几下,几乎站不住,杨贺这才伸手扶住了季寰。季寰攥着他的手臂,捏得紧紧的,脸颊煞白。
杨贺笑了一下,轻声说:“和陛下说笑的,怎么还真急上了。”
季寰盯着杨贺,杨贺扶着他往床边走,一边说:“她现在还活的好好的。”
季寰剧烈地喘了几声,哑声道:“你不要动她,看在……”他闭了闭眼睛,“看在往日朕和你的情分上,不要将她牵扯进来。”
杨贺说:“这就要看陛下了。”
“原本李公公可以安安心心地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若是没有陛下的密诏,陈大人,邱大人,安国公也不会有无妄之灾,祸及满门,”杨贺看着季寰,他神态温和如往昔,眼神却冷冰冰的,看得季寰恍了恍神,遍体生寒,心都似乎阵阵生疼。
季寰说:“这几年,你一直在骗朕?”
杨贺轻轻笑了下,道:“这怎么能算骗,宫中本就如此,是陛下以前过得太安逸了。陛下若有太后的两分雷霆手段,今日也不至于此。”
他声音轻,也慢,好像以前君臣二人坐在一起无话不谈。
季寰怅惘地想,或许只是他的无话不谈。
杨贺说:“陛下,来生不要再做帝王了。”
“陛下的药洒了,我去让宫人再煎一副,”杨贺又行了一礼,慢慢走了出去。
殿门关上,眼尖的小内侍见了他的手,凑过来问道:“督公,给您叫太医过来?”
杨贺看了眼自己的手背,说了句不用了,兀自拿左手揩了季寰溅上去的血,他伸舌尖尝了口,和别人的,自己的并无二致。
恶人也好,善人也罢,除了裹在皮肉下藏深了的一颗心,并没有什么区别。
没过两天,锦衣卫传来消息,陈意和邱明书都已就地格杀,身上并未携带密诏。
安国公幼子在路上被人发现了,是在逃的钦犯,为了讨好杨贺,直接被当地郡守拿下,押送入燕都。
次子死在了萧百年手中,身上却只有密诏而无虎符。
虎符不言而喻,在安国公大公子手中。
消息送进燕都时,萧百年只留下了几个机敏的锦衣卫跟踪大公子,其他人都撤回了燕都。
日子一天一天变得缓慢,京里真正乱起来那天,是个月圆夜。
皎月挂当头,银霜凄清。
一切已经部署妥当,杨贺和季尧都在宫里。毒入肺腑,季寰已经不行了,躺在床上,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下一瞬就会溘然长逝。
在宫中的还有朝中的几个老臣,包括谢老侯爷,零零散散地跪在殿外,大都苦着脸,如丧考妣。
宫门外是另一番天地。长街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唯恐殃及池鱼,不似往日灯火通明,熄了灯,越发显得阴暗可怖。
北府卫是戍守皇城的第一道防线。
禁军是第二道。
远在宫中,似乎都能听到传来的厮杀和刀刃相交声,马蹄交错,好像要将皇城换个天地。
季尧和杨贺跪坐在龙榻前,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床上的季寰,季寰已然油尽灯枯了,双颊瘦削,毒浸染肺腑,苍白的嘴唇都显出一点乌黑。
季寰到底是没有立储君,也不曾写遗诏,他似乎是要用这种方式,沉默地宣泄心中无处可去的苦闷和绝望怨恨。
他要他们一辈子背上骂名。
季尧突然说:“公公,我想和皇兄单独待一会儿。”
杨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季寰,到底是起身走了出去。
殿中变得越发安静,宫灯内烛火长明,一盏又一盏,徒然地照着明。
季尧看着季寰的脸,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季寰的手指,冰凉凉的,索性握着塞进了被褥。
“皇兄,是不是很恨我?”季尧自言自语。
季尧笑了下,像个要寻长辈撒娇的孩子膝行着靠近了龙榻,挨着床沿坐了下去,说:“是我我也要恨的,不过我不会给别人这样对我的机会。”
他说:“皇兄,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天真最善良的人了,小时候母妃疯疯癫癫的时候总骂你母后恶毒,心机深沉,一肚子坏水,你说你怎么就这样好。”
“可是你好又怎么样,”季尧一只手搭在床边,枕着下巴,叹气道:“皇帝只能一个人做。”
“皇兄,你拦着我的路了。”
季尧又笑,看着季寰,道:“皇兄,我小时候做过一个梦。”
这是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的,包括杨贺。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当皇帝了,”季尧皱了皱眉毛,神情却罕见的,有几分惊惧和心有余悸,“梦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底下也没有人。”
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孤独,他像是被套进了华贵的囚笼里,冕毓沉重,压着他,一串串的缀珠垂着。刻骨的孤独如冰冷的潮水,让人喘不过气。
那个梦就像一个可怖的预兆。
季尧鲜少有恐惧的情绪,梦醒之后却浑身冷汗涔涔,梦中的感觉太过孤独无望,仿佛这就是他的将来。
季尧怕极了。
直到他看见了杨贺。那年隆冬,季尧爬上了墙头,一眼就看见了杨贺,杨贺仰起脸,对他笑了起来。冬日里的阳光透着暖,少年内侍肤色雪白,眼睛漂亮,一笑起来能迷人眼,干净柔软得不像话。
尽管他知道,那都是假的。
季尧轻声说:“皇兄,我不会让自己变成梦中那样的。”
就是死,他也要把杨贺绑在他身边。
这一夜变得漫长,滴漏一地一滴地漏着,喊杀声渐渐逼近皇宫。
道道宫门告破。
宫中人心惶惶起来,殿门外跪着的老臣也开始对望不安。
杨贺始终波澜不惊,冷静得不像话。
晨光微吐,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朝阳映亮出了宫中的红墙琉璃瓦,勾勒出精巧金贵的飞檐。
突然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萧百年和几个禁军统领出现在杨贺视野之中。
一颗心陡然落了地。
杨贺不动声色间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们几人浑身浴血,利落地单膝跪在地上,扬声道:“天佑我大燕,贼子悉数伏诛,臣等幸不辱命!”
声声振耳,浩浩荡荡传了开去。
身后的门慢慢地开了,季尧走了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轻声说:“皇兄驾崩了。”
杨贺怔了怔,周遭已经响起了一片哭声。
杨贺恍惚地看向季尧。
季尧看着杨贺,眼神不闪不避。
帝王驾崩总是要哭的。
过了片刻,便有老臣一边掩泪一边说:“陛下可有遗诏?”
季尧说:“皇兄病重,无力开口立遗诏。”
旋即,又有大臣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王爷平叛有功,英明睿智,老臣恭请王爷登基!”
季尧没有说话,只一眼不眨地看着杨贺。
杨贺闭了闭眼,退了半步,当即行了一个大礼,伏地长声道:“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贺一表态,此起彼伏俱是臣服声。
季尧浑然不管,像是没有听见,任朝拜声一记又一记传远。
不过须臾,他就倾了身,将手递给杨贺。杨贺抬起眼睛,对上季尧专注的目光,心尖儿颤了颤,鬼使神差地攥住了季尧的手。
刹那间,杨贺好像终于踏着了实处,真真切切地重新活这一遭。
他不会死于季尧登基那一年。
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走,无论是好或坏,季尧都会和他一起。
宫中血腥气重,季尧和杨贺仿佛踏着尸山血海,周遭声音和人都已远去。
从今往后,声名狼藉也好,遗臭万年也罢,他们的名字将永远留载于史册,被钉在一起,至死不休。
——结了——
肝完了,大家番外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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