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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夷乱已平,北地虚惊一场,宫廷内外、朝廷上下,心内都颇喜欢。欢喜却还是两个人,头一个是玉姐,她爹自那西南潮湿烟瘴之地回来了,非但不曾折损,反有功劳立。第二个是慈宫,她大好一个侄孙,如狼似虎胡人手里挣出命来立功,也是开怀。
这慈宫平生也嚣张过,却也会忍,也糊涂过,却也有脑筋清楚时候儿。自陈熙劝她之后,她是平顺不少,因见玉姐也与她客客气气,也不针锋相对了,也不绵里藏针了,着紧是她也没个骨肉相连必要扶上御座人,将斗气心收了,反觉日子舒畅了些儿。还要说淑妃:“你也休与她争执了,争且争不过,何如不争?你还有三娘,三娘总要看她脸面行事。”将淑妃一点不服气心也太压了下去。
这淑妃一儿一女,儿子已死了,只剩个女儿,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本朝公主过得原就不比前朝,若再不得圣心上意,是要受搓磨了。久高位,淑妃深明此中关节,玉姐真个想弄三娘,且不消自家动手,一个眼色,自有人去办来讨好她。淑妃心头一紧,道:“只恐先前结怨太深。”
慈宫深叹一口气,取一笺表往桌儿上一丢,道:“你看看罢。”
淑妃狐疑接过来看,却是皇后写与慈宫。后宫里头用得着这些个奏疏笺表地方原就少,非大事也无须这般郑重。打开一看,皇后写着,因连年有兵事,且官家御极数十年,不如做一善事,将宫中大龄宫人释放出宫。
淑妃疑惑道:“崇庆殿这是要做甚?改邪归正了?要个贤良名声了?娘娘前番不是还担心她要生事么?”慈宫道:“她正生事哩。”淑妃凝眉沉思,道:“她这是要将好事做?好叫太子妃将来无恩可加于下?”
慈宫叹道:“这还算好哩。咱们娘儿私下说,官家如今这副有力无力样子,还有多少日子好活?”淑妃一惊,竟失了声音。慈宫睨她一眼道:“是啊,自家丈夫,你是要惊。官家又是求神问道,又是放手政事,想是自家精力不济之故。我观他气色,也不似是个好人模样儿——到底是亏着了。又时常病痛宣御医。不定何时便要宾天。”
淑妃只觉嗓子眼儿发干,厮声道:“那崇庆殿是要做甚?”
慈宫道:“她这是疯魔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拨了一个便要再添一个,走了老来了嫩。且这嫩来了,总有三五年时间习礼仪、学妆扮,三、五年后,东宫那个都过了二十了,算不得鲜啦。”
淑妃焦急道:“大哥临走前来说过,她也姓个陈,咱这头襄着东宫,她那头拆台,她一个人作死,还想连累大家么?”慈宫一笑,咬牙道:“既是我说她不肯听,便由她去。真个是老天有眼,我不兴事,便有台阶儿与我下。”
次日玉姐来请安,慈宫便留下玉姐与淑妃两个,却将这皇后放宫人主意说与玉姐,却又不说皇后后手儿。淑妃眼睁睁看着玉姐一脸顿悟,又波澜不惊,起身而拜,与慈宫道:“娘娘今番如此待我,我必不忘。”暗道,慈宫人老经事多,看人确是胜一筹。当下也顺着说道:“崇庆殿毕竟是您长辈,太子妃行事间,这个小心……”
玉姐笑道:“承您提点,我自有数儿。”淑妃看她那笑脸儿,不由脊梁骨里往外冒着寒气儿,讪讪点头,僵笑道:“那便好,那便好。有个甚,过来说一声儿,我是不顶用了,娘娘辈份高哩。”玉姐笑道:“承您照顾。”淑妃竟觉着胆寒,不敢再问了。
慈宫笑得极慈祥,连连点头。人便是这样,都是认输,宁愿输与个英雄也不要输与个狗熊。譬如后宫争宠,宁愿输与皇后,不输与宫女。又譬如两军对阵,宁叫名将砍死,也不肯中流矢而亡。前者好歹有个说法儿,后者简直死不瞑目!
太子妃愈胜券握,慈宫愈觉欣慰,便也识趣不问玉姐有何策,只说:“这却是皇后职责所,我驳不得,官家多半也是要赞许。你若真个心里有数儿,早做准备。”玉姐一礼,道:“娘娘说是。”
玉姐情知九哥不是那般人,却也不由心头打起了小算盘。她与慈宫想到一处了,皇后先遣宫人出宫,次后必是要再选人入内,这些事都是皇后主持。过个三、五年儿,人也养成了,鲜灵水嫩又晓得宫中忌讳了,后头事便不用多言了。玉姐回东宫路上,愈笑愈甜。
这朵儿也是伴着玉姐往慈寿殿里请安,心中原是忿忿,此时也觉心头发毛。轻声道:“娘娘?”玉姐甜笑看她:“我好得很。”朵儿原觉皇后坏,现觉皇后要不好。
自慈宫至玉姐,却不知皇后真个有些儿疯魔了,因有孝愍太子横亘前,若与孝愍太子立嗣,则其子便是正宗。只消九哥,孝愍太子百八十年里是休想有嗣子,百八十年后,也无须有嗣子了。孝愍太子无嗣子,齐、鲁二王便不好立嗣子。杀千刀赵王反留下一个儿子来。皇后娘家比原侯家不受待见,陈奇一房至今还未见复职。慈寿殿自开头起便不是一心。皇后已无指望,人一旦没了个指望,便不知她能做出甚样事情来了。
皇后想法便是:我不好过,你们也休想好过了。既是太子妃总好拿礼法说事儿,又好要个好名声儿,皇后便要这上头叫她吃个哑巴亏儿!皇后此局做得也算是高明,淑妃尚且看她不透,不想慈宫老辣,玉姐多智,皆猜着了。皇后尚崇庆殿里看宫才人留下女儿十一娘,越看越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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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玉姐回到东宫,身上犹带寒气,除去外头大毛衣裳,换一双便鞋,将头上沉坠金钗除下两枝来,这才抱着手炉子去看章哥。因与胡人开榷场互市,这二年皮毛一类皮多,玉姐这置冬衣内却有两件狐皮吊里,端是贵重,没个几十张,做不出一件衣裳来。玉姐固不看重这衣裳,也不欲糟蹋了它,入室便脱下,免得离得炉子近了,溅出火星儿来燎了衣裳。
章哥已醒了,正与胡妈妈一人拽着绳子一头儿角力,小茶儿站他身后张双手护止,防他不慎后仰跤着头。
玉姐跟前一个宦官头儿李长福一旁也笑看着,章哥却不甚喜欢叫他抱。虽章哥尚说不出句子来,玉姐也知道是为了甚——宦官身上气味并不好闻。越往上宦官,换衣愈勤,有些个还弄些香料来遮掩。玉姐长于宫外,于宦官有些许好奇,用人时,却不大好用宦官,放心自宫外带来心腹人。只因晓得宫中宦官也有大用,待他们也加以笼络。
见玉姐来了,众人皆起身见礼,章哥也叫胡妈妈抱着,两只手儿朝玉姐伸来。玉姐笑将他抱起,问小茶儿与胡妈妈:“他可曾淘气?”小茶儿道:“小儿郎,不怕淘气,只怕不淘气。大哥今日一早比比划划,发号施令许久,我们只看出他要吃奶、要走步儿。”
玉姐听得大笑,亲了章哥脸上一记,章哥开心,也往她往上亲了一口,将口手涂了半张脸。玉姐颊上一片湿润,将章哥抖了数抖,抖得他笑得极欢,便将他放于榻上。碧桃对着玉姐一指命颊,作着口型儿,叫她去补妆。
待玉姐理妆出来,胡向安带着一个徒弟急奔了来禀报:“娘娘,北乡侯回来了!”
洪谦回来且不能归家,须得先来覆旨,且将所携夷人土司子弟安置于四夷馆内。又要与政事堂回复南下诸事,虽有奏折先已送达,面复之事却也不能省。他是日夜兼程而来,只消队中无人重病,便要加紧赶路:秀英这一胎将要生了。
到得京中,验看符节信件,向宫中请见,携林逸、朱璋等并土司子弟等候召见。官家近来极闲,听着有事,便也见上一见。回来一见洪谦等,自是“清减”,又看土司子弟等衣着与中原极不同,又特问了几句。这些个年轻人却是会说些儿官话,只是咬字极不准,官家费老大劲儿与头两个答了几句,后头便不敢一一与他们问好了,只笼统说:“尔等既慕风化,有心向学,善莫大焉。”允其就学。
洪谦见官家眼下青黑,面色黑中带青,说话有气无力,挥挥手儿也是懒洋洋,心便不由提了起来——官家这面相看着便透着股死气哩。官家却已有些恹恹,他法事做了无数,却总要梦着故去妻儿,今见旁人生机勃勃,越发索然无味,命洪谦等人退下。
洪谦又领诸人往政事堂复命。政事堂前接洪谦安抚之策,内里有安抚土司,诱其子弟赴京读书,学成之后归去,是添一亲朝廷之土司,而减一作乱之蛮夷。这便合了“教化”、“开化”之意,政事堂称其善。今见其果然诱了许多人来,宰相们也是笑容满面。这些个宰相里头,北人居多,南人只有靳敏一个,听着那偏了三千里“官话”心头大感亲切,絮絮说了不少话儿。其余宰相乐得不与这些人伤神,也笑吟吟看着。
土司子弟离家数千里,沿途见闻已觉天宽地广,及入京,有望洋兴叹之感。原家里,觉寨外城池也算热闹,入京方知何谓繁华。不由生敬畏之意。
因有土司子弟,许多话儿便不好多说,诸相又以洪谦离家日久,不好多做耽搁,命他往左近交还印信符节,携土司子弟交往四夷馆,便可归家。到了四夷馆,各安置下,颇有些儿依依不舍。
洪谦道:“好生读书,都京中,但有不便,可说与师生,若有人阻挠,也可来寻我。”土司子弟一路来也知洪谦身份,不好一直陪伴,只得与他辞别。这些个土司子弟,头一课不是读书,而是习官话礼仪——这却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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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洪谦一路心中便担心着秀英,秀英孕期算来早该生产,却不知为何未有消息传于他耳中。北乡侯府离禁宫并不甚遥远,倾刻便至。未到门首,那程实早于街口道旁迎迓。洪谦跳下马来,手里拎着马鞭问他:“你如何得知消息?”
程实道:“官人一到京郊驿站,两侯府便有人得了消息报了来,是以娘子打发小来迎官人。”
洪谦道:“娘子如何?”
程实道:“挂心官人,却也能吃能睡。东宫里娘娘还打发出两个小公公出来,但有事,宫里也能晓得。却不知为何,到了日子哥儿不肯下来。两侯府并亲家处都雇了稳婆送来,皆是积年老手,勾来咱家住下了。”
洪谦道:“回去说话。”
匆匆间进了家门儿,金哥、林辰并张家兄弟皆上学去了,洪谦径往后头来看秀英。素姐正与秀英一处说话里,许是养了几个孩子秀英心底软和了,又许是素姐近来总不生事两鬓已白却只管念佛委实可怜,抑或是洪谦远行秀英心中没着没落想有个人说话儿,母女两个近来相处倒好。看素姐满眼担忧,秀英心中倒不好意思起来,觉着自己以前往母亲未免苛刻了。
素姐正说:“这许是你心绪不佳之故,待姑爷回来了,你这也就好了,”说着,将手儿平放于秀英腹上,念叨道,“休再难为你娘哩,出来罢。”
洪谦回来时,便见着这副情景,素姐颇有些儿局促,说一声:“你们说话儿。”便自去房儿里与菩萨上香。
洪谦回来了,且甚事没做,阖家上下心便安了下来。秀英见着他,泪珠儿不由落了下来,一手扶腰一手抚腹,道:“没良心贼,你可回来了,这孽障不照你面儿不肯下来哩。”洪谦道:“他是心疼亲娘哩,怕你仓促生产,没人照应,方不肯来。这是数落我哩。”两人一递一递说话儿,秀英心渐安,洪谦却想,后半晌该见见大夫、稳婆。
所谓“道法自然”,“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乃是常态,孩子不下来,绝非好事。果不其然,妇科圣手与稳婆们众口一词:“须得催产。”妇科圣手说:“拖下去,恐母子皆不得安。君侯休信那月份多便能生出圣贤来,那些个皆无实据。”
顺产且要耗神费力,何况催产?洪谦素果断,此时心中也不免焦灼起来,书房内踱了数个圈儿,终拿定了主意:“便催产罢。”他心里,儿子也有两个了,秀英安危顶要紧,再叫她怀下去,恐秀英身子要受不住。这孩子顺利产下好,有个三长两短,也只当与自己夫妇无缘,抑或是去与他先头哥团聚去了。
催产前先辨胎位,胎儿已入盆,胎位正与不正,隔肚皮甚也看不着,稳婆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手摸着、耳听着,也只有七分把握。洪谦听了便说:“便是一分把握也没有,也当催产了。头一样是保住大人。”
那儿科大夫道:“如此,先用些药,不行时,再施针。”他难得遇着保大人男子,却曾遇着许多保孩子人家,无论产房内生产、产房外等候,都想保孩子。还遇有一家妇人,生产时外头婆婆要保孩子、丈夫一言不发,末了大小均安,她自家不晓得,数年后始知真相,婆媳不合直至婆婆去世。
洪谦亲与秀英说了:“这小子不急,我却急了,怕他憋闷坏了……问过大夫,顶好催产。”秀英脸有些儿肿,此时满面煞白,似个发面馒头一般,道:“你拿主意罢,我……听你……若我有个不好,你须看顾好金哥、珍哥两个,要叫他两个卧冰求鲁、芦花顺母,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不放过那贱人!”
洪谦哭笑不得:“娘子,我不是那样人!”
大夫自秀英到产期而不发动时,便暗中预备下了催产事宜,此事端是万事俱备,只等能做主人发个话儿。催产时,洪谦于旁看着,待秀英发动,他便叫两个五大三粗稳婆“请”将出去,只能于房门外踱步。秀英这一胎生得比头胎生玉姐时还要艰难,直到子夜时分,方产下一男,颇肥壮,脸儿虽皱着,份量一丝儿也不轻,哭声亦颇宏亮。
洪谦大喜,命人请素姐来伴秀英,自封了五十两一个大红封儿与大夫,又稳婆一人各二十两,且命厨下置酒炖肉,款待诸人。天亮时分,又遣人往各处交好人家送信,自家冷水擦一把脸儿,换身衣裳便去朝上站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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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早朝,周围人都觉着北乡侯心绪大好,他人尚未入京时本章先上,朝上早议了他功劳、定下与他赏赐。洪谦已因女儿入主东宫封为北乡侯,且此番功劳称不上太大,故不升爵位,他又做国子监司业,官位亦是不低,政事堂便议定,赐他帛五百匹,金五百两,录其一子。
然朝上并不宣读,众人便不由想,难不成他已知道了?洪谦实不知道这内情,他开心,实是为着老婆与他添了个儿子。梁宿看他这样子,暗道毕竟还年轻,又头回立这等大功劳。却又存了提点他“宠辱不惊”心思。
一散朝,便往洪谦处行来,洪谦面上犹带笑意,看着梁宿往他面前行来,忙一揖礼:“梁相公。”梁宿道:“一道儿走罢。”想着当行至个人少偏僻处,才好将话说出,否则大庭广众之下,未免有些儿扫了洪谦脸面——他与洪谦两个又不须做戏,叫人记上一笔。
洪谦笑道:“容我追上太子请他递个话儿与太子妃,内子昨夜产下一子,恐太子妃担心。”梁宿顿悟:“你今日早朝咧开了嘴儿,便是为着这个?”洪谦道:“正是。”却不好说催产一类话儿,毕竟有些儿不好。梁宿便将劝诫都收了,道:“你速去,我这里无碍要紧事,不过是问你越凌之事。”
这却是洪谦归来前写信与梁宿,请代为周旋与梁宿生母一轴诰命,好接往西南去随子赴任。政事堂也须议之再三方能定下,却不急此一时了。洪谦一拱手儿:“这几日我必亲与相公分说。”
却追上九哥,如此这般一说。因玉姐时常算一算日子,九哥也晓得秀英晚产之事,今听又多了个小舅子,也是欢喜:“岳父真个是双喜临门。”洪谦笑道:“借殿下吉言。”九哥心内原有亲近之意,话便多些儿,将政事堂先时所议之赏格说出。洪谦一低头,拱手道:“臣子尚幼。”
九哥以他话中有推辞之意,便道这岳父真个高风亮节,也是洪谦先时功夫做到,九哥道他是个好人,是以有此一想。不意洪谦抬起头儿来道:“臣愁且来不及哩,且想不着这风骨一事。殿下知道,金哥姓个程,是程家人,却又是我长子。珍哥虽是次子,却是姓洪头个儿子……臣须得趁他们都还小,想个两全其美法子,否则日后便是祸根。”
九哥一怔,才想起来,他这岳父做过赘婿,硬将归宗后生儿子与了程家。程家户主现还是素姐,依旧是个女户。那素姐年纪也大了,不知能否看着金哥成年,届时金哥是分出去立户还是留于家中?分出,年幼,不分出,北乡侯府内便有些混乱了。待金哥锦绣乡里长到十六岁成丁,晓得这家不是他,不知又当如何了。
九哥略一寻思,便有了些儿循私意思:心内打定主意,却不与洪谦先说,是恐日后事情不谐,免生芥蒂,只说:“大姐多个兄弟总是好事,她听了必是欢喜。原家时,娘……婶子也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大姐是好女,金哥弟兄几个与她一母同胞,想也不会差了。”
洪谦额角一跳,深觉这女婿油滑,也确是安慰自己,却又说着玉姐如今过得极好,果然不着嫁时衣。恨恨想,女婿油滑了,玉姐未知察觉不曾?却要设法提醒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