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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霞漫天。
站在庭中远眺,不远处巍峨的皇城尽收眼底,犹如一张巨大的墨色棋盘,千百年来,多少人在上面落子,最终又有多少人能够胜出?
成王败寇。
胜败转头空。
雨打风吹之后,剩下的,也只有这皇城,矗立原地,笑看苍生罢了。
今年的春天尤为寒冷,都已经是暮春四月,四处却依旧无一丝生气。
或许,只是他这院子里没有生机吧?
朱高煦苦笑。
被关在这西安门内太久,久到他都几乎要忘了外面究竟是何景致,忘了今夕何夕,忘了他自己。
只有眼前这一株苍天古木,还在时时刻刻的提醒着他,春去秋来年岁更替。
如果真的能忘记也是不错。
可他不能。
过往的岁月,像一把利刃,将他旧日的伤口一点一点的撕扯,开膛破肚,心底的旧事就这样被搬上了台面,血淋淋。自己昔日所熟悉的世界仿佛被人强行的挖去了一块,徒留下狰狞可怖的伤口,与空无一物的洞孔。
冷冽的寒风从破碎的洞孔穿越而过,贯穿全身,一寸一寸的慢慢渗透,最后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侵蚀殆尽。
斜阳隐去,天边突然飘起细雨。
连绵不绝阴寒刺骨的雨季,像极了那年的春日。
——求而不得,失而复得,都在一念之间。
他最终还是没能参透这世间之苦,现在想来,她如果知道,应该会失望的吧?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的结局,所以才那样执着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在我面前重复提醒么?
雨淅淅沥沥,打在飞檐上,汇聚成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
那一日,才刚领军南下,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埋伏。就算奋力拼杀,他率领的燕军一部,还是全军覆没。
他后背中了两箭,坠马跌落山崖。
等强撑着一口气从山底上来,却发现军营早已不是原先的模样。经过南兵突袭过的营地,早已是尸山血海,怵惊心目。
他跌跌撞撞的四下问询,得到的却是奸细已被王爷斩杀的答案。
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是奸细呢?
他不相信,再问下去,却无人再给他答案。
像是一道光,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几乎是翻遍了所有的横尸,却没有看到有关于她的任何一丝痕迹。
只剩下怀中的那张宣纸,被血水浸染,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必胜”两个字。
春寒料峭,冷风斜雨迎面袭来。
“王爷,雨大了,还是回屋吧……”
王内侍看着他,有些于心不忍。
朱高煦像是浑然不觉,他站在原地,目光飘远,定格在虚无缥缈之间。
寒气入骨,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裾。
内外相逼,冷风苦雨。
“王爷,城南肖老板让人送来的肉脯和糕点,已经放在花厅了……”
见朱高煦无动于衷,王内侍又多说了一句。
城南肖家的肉脯,可谓一绝。
铺子前头每日排成的长队几乎是看不到尽头,只是那姓肖的老板,人却有些奇怪。家境殷实,相貌堂堂,过了而立之年,却还是孑然一身。有人说他早年有过心仪的女子,只是被那女子伤了心后,就彻底断了娶亲这个念头。
但就算是这样的传言,还是抵挡不住京都里有待嫁女儿的人家,不仅是那些闺阁小姐,曾经甚至还有人看到有位衣着素净的年轻尼姑出现在了糕点铺的侧门。
——那尼姑是京郊清平庵的?
——好像是。
——两人聊了什么?
——具体没听清,似乎是那尼姑劝他事情过了这么久,也该放下了云云。
这传言一出,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肖家的肉脯铺子生意都不怎么好。但流言最是容易消散,又过了段日子,铺子的生意恢复正常,甚至比先前还要火爆。媒人又开始踏破门槛。那传闻,像是流云般,被风吹散后,便再也找不到了。
可王内侍却记得。
但肖老板的奇怪之处,还不止这些。
当日他不过是有点好奇地去铺子里看看而已,可一听说他是汉王府上的,那老板二话不说,也不顾排队等候的人群,直接包了两大包的肉脯,也不要钱,就只要让他带给汉王。
这行为如果换在早年王府风光的时候,他还是可以理解,可如今,王爷被软禁在西安门内,往日旧交一个个都恨不得离得远远地,他一个市井商贩,又有什么理由上前来巴结呢?
更令他奇怪的是,一向不喜同人接触的朱高煦,听了他所说的情况,竟破天荒地收下了肉脯。从此之后,城南的铺子,每日都会定时送来,风雨无阻。
心中虽疑问万千,但身为下人,也知道这不该问。
“他说了什么?”
就在内侍以为朱高煦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问道,以一种平淡无波的语气。
“肖老板说,他,是为了救他们俩,才走的。”
十分拗口的一句话,内侍费了好大的努力,才将原话一点不漏的记了下来。
月白色的身影立在他身侧,雨丝细密,从天地之间撒下,到了半空中,飘落在衣袍上。朱高煦的眼神微微一顿,良久,才喑哑着声音道,“孤知道了。”
只是知道的太迟。
朱高煦仰头,看着冷雨一丝一丝的从天上落下来,再打在庭中的绿芭蕉上,泛起水珠阵阵。
无边的孤寂伴随着失落悄无声息的蔓延至全身。
雨雾迷蒙中,似乎有一位故人手持竹伞缓缓而来,看着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她身上依旧穿着大红袢袄,头戴铜盔。
朱高煦突然想笑。
都戴了头盔,还撑着竹伞,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对方却只是盈盈的笑着,也不答话。
他快走两步,想要抓住些什么,奈何手一伸出去,所有的景象瞬间化为一片虚无。只剩下天地之间无边无际的凄清与孤独。
园子里突然响起脚步声。
“王爷,陛下有请。”
说是“请”,但来的却是大内一等一的高手。
这一天终于是要来了么?
朱高煦苦笑。
凡事总该要有个了结,只是他这一去,身后的这一脉,怕是都不能留了吧?
大雨倾盆而下,狂风肆虐。一眼之间像是又回到了那年。
金戈铁马,意气风发。
洒脱的计谋,快意的江湖。
朱高煦阔步走进细密的雨帘之中。
往日的林林总总,渐行渐远,最终化作眼里的一点,犹如不小心滴落在宣纸上的那点墨渍,被雨水打湿,晕染,直到消逝无踪。
世人常恨世间之苦,殊不知,求而不得,失之复得,都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