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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昏沉,不见阑干北斗。
众雄围在帐中,张祎笑正在给霍泰风救治。乔洛怯已经被包扎好了,身体上部几乎全都烧伤,留下大片疤痕已是难免,陆予思给他传了一些真气,他已无大碍,只需静养。
陆尹琮来看他,问他为何当时冲到林中去,乔洛怯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尹琮老弟,那时我也是蒙了,只以为这林子深处一定有水,就冲进去了,没想到真的让我猜中了!”
尹琮深深埋首,道:“多亏了十四哥,否则三哥一定当场坏了性命!”乔洛怯急忙问道:“三哥现在如何?”尹琮摇头,深深蹙眉:“还不知道。唉,我只是不懂,为何三哥会自己燃了那炸药呢!”
乔洛怯亦是叹息:“若是三哥不自己点炸药,我们现下就好好地团圆在一处了!”
原来那霍泰风当时在车里醒转过来,发觉车子停了,而车外有人说话,他只听得一句“只要你们放人,什么都可以不用说了,要我归顺了你们,为你们做事,都可以”,这话音极其像是陆予思的声音。霍泰风以为这是陆予思为了救他而说下的话,以为厓海会竟是要为救自己而归顺了元廷!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悲凉之念顿生!他二十五岁那年被鞑子毁了家,对蒙古鞑子早已经深恶痛绝,只觉得绝对不可以让厓海会断送在自己手里!更何况他知道自己已经服了毒药,活不了多久,就算是陆予思归顺了元廷,自己也不可能活下去了!这一想来,他但求一死!他看到车中有炸药,正好他身上还带着火折子!他求死之心强盛,于是竟是也没看看那外面的人有没有陆予思,就点燃了炸药!
众雄现下围着霍泰风,心中都是无比痛心,人人脸上皆有痛拗之色。刘广敖看着霍泰风脸上的大片烧伤,不自制地趴在床榻边哭;孟伶不住口地唠叨:“我都去带人了,怎地三哥就自己燃了炸药呢!”任昭儿不忍去看,坐在桌边,以手抚额,低低饮泣;陆予思和萧亦荪都是深深皱眉,不住地叹气;赵容与和燕锦华不时问着张祎笑霍泰风的伤情,脸上都是愁云密布;刘广致靠在墙边,望着霍泰风,脸上痛楚隐忍之色可见;而赵潺湲站在帐门口,凝视着一角昏沉的夜空,只见残雾轻卷,好似海上轻翻的浪涛,吞咽舒卷,却添人愁思。
良久,霍泰风身上已是涂满了药膏,打满了绷带,张祎笑愁色可见,转过身来,深深叹了口气。陆予思问道:“祎笑,怎样?”张祎笑声音哑了:“总会主,三将军的伤太重了,还在昏迷,我已经尽了全力救治,能不能保住三将军的性命,还很难说。”
众人一听,心中都是难过至极,刘广敖更是抑制不了的哭泣。陆予思蹙眉道:“祎笑,我知道你尽了力。三弟性命如何,全看他自己运道了。”
便在这时,帐门口冲进了一个人,门外兵士拦她不住,却是江密雨。她见了霍泰风和众雄,轻然走了进来,看到霍泰风伤情之重,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眼圈儿不禁红了。
众人已经猜到白天押着霍泰风、要拿他换江密雨的人就是她的父亲,心中都一时不知何种滋味。却见江密雨慢慢走上来,在霍泰风榻前跪了下去,无声饮泣,良久,她轻轻道:“我们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她将头埋了下去,手捂着脸,削肩不住颤抖。
陆予思道:“你也不用太过自责。”江密雨抬头望着众雄:“你们怎么不杀了我,为你们兄弟报仇?”众人不言,就连孟伶这个火爆性子,也知道霍泰风是自己点了炸药,实不能怪罪在这个女子头上。
过了很久,江密雨站起来,对着众雄深深一揖,轻道:“我对不起你们。”随即抹干了脸上泪水,踉跄着出了大帐。
当夜,陆予思和萧亦荪率兵以迅雷之势攻进了杭州城,他们带着卫清俊,找到了江浙官员平时议事的府邸,将刚得到霍泰风被劫走的消息还未来得及回家逃跑的叶襄、叶之文连同两个中书省官员一并杀了,萧亦荪恨卫清俊使计与厓海会对抗,伤了很多兄弟,便也将他一道杀了,众雄放火烧了府邸,斩尽了城中元兵,随即在城中募得汉族青年男子一万余人,编进了厓海会。
翌日,陆予思召集众雄在大帐议事,除了霍泰风,厓海会一十三人全都在此。众雄分次坐好,陆予思道:“三弟已经救回,众位兄弟都有功劳,尤其是十四弟,若不是你,三弟恐怕当场就不行了。”乔洛怯难以站起,只得轻轻抱了抱拳:“小弟救三哥是理当的,大家的功劳却比我大得多!”
宋文璩微笑道:“你休要谦虚了。”陆尹琮道:“十四哥有勇如此,当真令人佩服!”
陆予思接着道:“救三弟一事已了,接下来一件大事便是要去出海寻找那装着信件和玉龙挂饰的铁盒子了!”
众雄听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事关反元大业的成败,心中都是激动万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陆予思却道:“还有一件事,便是去寻找尹琮的那位姑娘阮惜芷。”
陆尹琮忙道:“总会主,我自己一人找她便可!我想着,各位哥哥现下都受着伤,势必要好好休养一阵,况且下海之事重大,前途不知有何阻难,大家受着伤,不宜马上就出海。哥哥们就暂且先回卫瑜养伤,待我找到人后回到卫瑜,那时候大家的伤都差不多好了,我们再下海也不迟!”
殷正澧笑道:“对,直接给你们办好婚礼再走也不迟!”众雄听了,纷纷同意,一阵喧闹,直把陆尹琮一张脸羞得通红才罢休。
乔洛怯心中不禁一阵酸痛,这时宋文璩道:“十四弟,你把你的那位姑娘也带来吧,都是一家人,生活在一处多好!”乔洛怯微微点头,道:“好。”
陆予思道:“那好,今儿个是三月十七,我们以三月为期,众位兄弟把自己的伤都养好,把大小事情都处理妥善,我们那时候再下海!”众雄都称好。
宋文璩道:“那江浙这里还安排人么?”陆予思道:“江浙现下很危险,我们需要全都回卫瑜去!明日便动身!”
当晚,风清星稀,夜色如醉。萧亦荪、燕锦华正在安排兵士收拾大寨,准备第二天离去。而陆予思、陆尹琮和赵潺湲正在主帐中喝茶。陆尹琮不禁问道:“总会主,你打算怎生处理那女子啊?”陆予思道:“走时把她放了,随她去吧。”
便在这时,江密雨进来了。她看着三人,突然对着陆予思拜倒,道:“我等铸成大错,伤了贵会三将军,小女子心中痛苦,知道对不住三字不能化得仇怨,且区区微末粗通武艺,愿意执鞭坠镫,留在厓海会,为众将军效力!”
三人听了这话,都是吃了一惊,想着会里得一位愿意反元出力的练家子,自是大好事,心中顿时喜欢。陆予思连忙扶起她,道:“你可说的是真的?”江密雨点点头,又问道:“贵会已经救得三将军,不知怎生处理城中一应官员的?”三人知道,她话里之意,显是在问她父亲。
尹琮道:“我们……我们还没有处置他们。”他想先不告诉江密雨她父亲已经被炸死的事情,以免她伤心欲绝,消了进厓海会的意思。
江密雨道:“那些官员里,有一位是我父亲,我恳请众位好汉不要坏了他性命!”陆予思答了一声“恩”。
江密雨登时高兴起来,陆予思又问道:“你意已决?”江密雨点头笑道:“是,总会主,我愿意跟着你们!”
尹琮清朗一笑,道:“姑娘名字唤作什么?”江密雨道:“我叫江密雨。”尹琮笑道:“姑娘的梨花枪法实在很好,当时我都给打怕了,只想着赶快逃走呢!”江密雨一笑,谦道:“将军说笑了,折煞小女子。”
忽然,江密雨眉眼生愁,一双眸子如雨后晕着涟漪的潭水,看着他们,问道:“不知,不知六将军怎样了?”
陆予思道:“六弟还在养伤,怎么,你……”江密雨轻声道:“我有一事,想要恳求众位。”
赵潺湲道:“姑娘但说无妨,我们以后都是自己人了。”江密雨忽然脸上一红,垂眼道:“我喜欢六将军,不知各位能不能……能不能做个媒?”
三人听了这话,都吃了一惊,陆予思道:“六弟有妻室……你……这恐怕行不得!”
江密雨脸色霜白,蓦地垂下一滴泪,良久,她轻声道:“我早该想到的。”
陆予思看她如此难过,心中不忍,对赵潺湲道:“你去把六弟叫来,看看他是什么意思。”又问江密雨道:“姑娘,如果此事可行,你不介意做他的……做他的妾室吧?”
江密雨不语,赵潺湲道:“我去找六哥了!”
殷正澧的帐中,赵容与和刘广敖来看殷正澧。殷正澧的伤已经快好了,他们三人正坐着喝茶。这时候,赵潺湲满面笑意地来了,赵容与道:“十一弟,快来,一起坐一会儿!”
赵潺湲坐下,笑嘻嘻地道:“我也想在这儿坐一会儿,可是我是来找六哥的!”殷正澧笑问:“有什么好事找我?”赵潺湲笑道:“你随我去一趟总会主那里便是。”刘广敖拍手笑道:“我也要去,我要看看是什么事!”赵容与道:“哎呦,看来不是个一般的事!”
却见殷正澧、赵容与、赵潺湲和刘广敖相伴而来,刘广敖进来了,笑问:“是什么事啊?”
殷正澧拱手问道:“总会主,何事找我?”江密雨看到他竟是都没有向自己瞧上半眼,心中不禁一凉。
陆予思笑道:“这位江姑娘进了咱们厓海会了。”殷正澧等人听了,都是过来向江密雨道喜,刘广敖笑道:“不知姑娘多大年岁?我看看能不能比我小。”
江密雨心头一丝欢欣也无,却听陆予思道:“大家伙儿先散了吧,我有话对六弟和江姑娘说。”众雄一听,只得退将出来。
大帐里只剩三人,殷正澧笑道:“总会主,有什么事?”
陆予思道:“我就直说了,江姑娘喜欢六弟你,要……要嫁给你!”
殷正澧一听,脸上变色,他立即道:“这……这怎么能行!我……我有夜来啊!”陆予思道:“江姑娘,你自己与六弟说罢!”
江密雨一见到殷正澧,满心的倔强登时全部烟消云散,刚才还在犹豫要不要做他的妾室,现下根本不再踌躇,只要她能跟着他,哪怕是没有任何名分,她都不在乎。只听她轻声嗫嚅:“六……六将军,你……”她鼓足了勇气:“我可以一辈子侍奉阁下么?”
殷正澧看着江密雨,随即向后退了两步,深深一揖,缓缓道:“在下配不上姑娘。姑娘已经是咱们厓海会的人了,从今往后,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你若有危险,我必会不顾性命地去帮你!”
陆予思生怕他二人这段情结坏了以后相处的和气,听殷正澧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得体,不由得心中高兴,温然道:“没事的,江姑娘,你年纪还算小,不必着急,将来我定给你找一个好人家!”
江密雨听了殷正澧这几句话,虽然早知如此,可心还是一下子凉了,她脸色煞白,慢慢垂下泪水,道:“我……知道了。”她清楚如果殷正澧不答应娶她的话,那自己也已无法再在厓海会容身了,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她慢慢走向帐门口,临了回头看了殷正澧一眼:“谢谢你说如果我有危险,你会来救我的话。”
殷正澧垂眼道:“姑娘,我……对不住你!”江密雨轻然摇头,叹道:“没有,殷大哥没有对不住我,殷大哥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听到“殷大哥”三字,殷正澧不禁心中一颤。
江密雨问陆予思道:“总会主,我想请问,你们是肯放了我的吧?”陆予思心中已经知道她是何意,道:“是。”江密雨道:“那好,我要走了。”
殷正澧连忙上去挡在她面前,道:“江姑娘,你别走,你留在厓海会罢!”江密雨只觉一生中能得他开口挽留,已是极为令她欣慰了,于是望着殷正澧,强作欢颜:“殷大哥,不关你的事,我就是又觉得……”她蓦地落下清泪:“帮会的生活……不适合我。”
陆予思并未开口挽留,只是他轻声道:“江姑娘,你走可以,在走之前,你需要听我说一件事。这件事说完后,你便知道我为何不挽留你,到那时你再决定你是否留下,都是可以。”
江密雨敛衽垂首道:“请总会主说。”
陆予思遂将江密雨的父亲被炸死的话说了,江密雨听了,一张脸变得惨白无比,毫无血色,衬得一双眸子黑如点漆,犹如坠在雪地里的黑葡萄。她快步走上前来,殷正澧随着上来,只见江密雨直直望着陆予思,神情甚是凄惨,垂泪哑声道:“总会主说的可是真的?”
陆予思点头道:“正是。”江密雨深深吸了口气,“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殷正澧连忙扶住她,江密雨轻然摆脱,身子摇摇晃晃,便要出去,殷正澧道:“江姑娘,你可万要保重身子!”
陆予思道:“江姑娘!”江密雨回头,看着陆予思,轻然说道:“总会主,我算看清楚了,这都是报应!”江密雨叹了口气:“我虽然已经志在反元,可是这厓海会,我是决计不能留了。我顷刻便走!”
陆予思道:“江姑娘,我知道了,你意如此,我也难以挽留。可是能否看在在下的薄面上,再安住一宿,等明日再上路?”
江密雨听了这话,一双水眸又扑簌簌掉下来了泪水,她轻然点点头,凄楚的眼神如同秋日的寒蝉。殷正澧上前,轻道:“江姑娘,别哭了。”
翌日清晨,厓海会兵将撤离。春风拂过,满原翠绿,陆予思和殷正澧两人策马送行江密雨。
三人缓缓在青翠的平原上行着,清风吹来,撩起了江密雨的发梢,她轻轻勒马,转身回头,道:“两位将军,就送到这里吧!”
陆予思问道:“江姑娘今后有何打算?”江密雨望向远处纯净如洗的天空,抚了抚鬓角碎发,轻然摇头,道:“没想好。可我肯定会做对汉家百姓有益的事。”
陆予思点点头,道:“江姑娘能有此心,便是我们厓海会最大的胜利。”他对殷正澧道:“六弟,你再送送江姑娘?”殷正澧点头称好,陆予思与江密雨拜别,策马返回。
殷正澧一路劝慰了江密雨几句,江密雨也只是不答。不知不觉,又送出去了好几里地,到了一处颇高的小山丘上,江密雨道:“殷大哥,就送到这吧。你走后,我还能再看看你们远去的队伍。”
殷正澧道:“江姑娘,你好好珍重,他日有缘再会。”江密雨微笑道:“好,后会有期!”殷正澧抱了一抱拳,策马回走。
江密雨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言不发地注视了良久。过了好些时候,她才来到高处,任凭山风吹着,看着迤逦而去的厓海会大队人马,突然想落泪。
一切都结束了,而一切都才刚开始。
山丘下的熙熙攘攘渐而变成一片静寂,唯听见风的声音。黄昏的残辉晕染在他们的足迹上,亮亮的,微风吹着山丘上长长的青草,天边一片火红的晚霞兀自燃烧。
梨花银枪在手中有了温度,她微微一笑,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