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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色依旧黑暗之时,紫禁城已经热闹了起来。太和殿外东面摆具黄案,天色微明,各亲王、贝勒、贝子集太和门,须臾鸿胪卿引亲王、贝勒等立丹陛。鸣赞官引群臣暨进表官入两掖门,序立丹墀,朝鲜、蒙古诸臣自西掖门入,立西班末。纠仪御史立西檐下东乡者二人,丹陛、丹墀东西相乡者各四人,东西班末八人,鸣赞官立殿檐者四人,陛、墀皆如之,丹陛南阶三级,銮仪卫官六人司鸣鞭。
跟着钦天监报时,两宫太后凤驾护着同治小皇帝出御中和殿,执事官行礼毕,趋外朝视事,小皇帝驾出,前导、后扈如仪,午门鸣钟鼓,中和乐作,两宫携小皇帝御驾到了太和殿,乐止。
内大臣分立前后,侍卫又次其后护守之,起居注官四人立西旁金柱后,御前大臣,大学士,学士,讲、读学士,正、少詹事立东檐下。御史、副佥都御史立西檐下。
銮仪卫官扯开喉咙高声赞道:“鸣鞭”,鸣赞官赞“排班”,王公百官就拜位立跪,宣表官奉表出,至殿下正中北乡跪,大学士二人展表,宣表官宣讫,置原案,丹陛乐作,群臣皆三跪九叩。
一番繁文缛节之后,小端坐正大光明匾额之下,两宫垂帘于后,太监李莲英谕阶下群臣:“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御前大臣、户部尚书瑞麟出班奏道:“启奏皇上,奴才奉旨缴查各地因黄河水患而免除赋税仍在缴收之况。查实计有河南、河北府道官员十一人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已交吏部、刑部、大理寺议处。”
小皇帝同治坐在龙椅之上自顾自的看着杏贞给他绘画的小人书,连正眼也没看瑞麟一眼。反倒是帘后的杏贞缓缓说道:“不必再议,但凡罪证确凿的,全部斩决!这些人良心让狗吃了!圣贤之书白念了!宫中东拼西凑,苦苦支撑,好不容易能有空额让数省免税,这些狗奴才,明知故犯。仍在压榨百姓,他们是嫌依附长毛的乱匪不够多么?非要把良善百姓逼到长毛一党里去才能罢休么!杀!查到一个杀一个!大行皇帝驾崩之后,长毛反乱不平。外夷逼迫甚急,两宫一直没有腾出手来整饬吏治,前面户部出了那么大的案子,严办之后还道这些宵小会有所收敛。想不到如今越演越烈!他们要自绝于祖宗、自绝于天下。本宫就成全他们!”
两宫震怒,群臣一起跪下,跟着杏贞朗声说道:“各地多收的赋税粮饷,户部着人点算清楚,发还各地百姓,一分一毫也不许截留,否则让朝廷如何取信于天下?”
众臣皆是俯首领命,其余大臣又奏报了几件琐事。两宫圣裁之后,礼部尚书奕湘出班奏道:“启奏皇上。昨日礼部收到英法照会,言辞颇为不敬,具言如若我朝再不答应五方会谈,便要…便要…”
帘后杏贞目光一寒,冷声道:“便要怎样?”
奕湘颤声道:“便要将提兵上京议约。”
杏贞尚未答话,反倒是她身旁的慈安太后重重的一拍扶手,怒喝道:“让他们尽管来,我堂堂大清还能被小小蛮夷欺负了不成?!礼部按照之前议定的章程办理,不必再议!本宫倒要看看这些个蛮夷能把我们孤儿寡母怎么着了!”
跟着便是众臣们一片请罪之声,杏贞却秀眉微蹙,低声道:“姐姐,长毛与外夷勾结并非一日两日了,今番弄出个五方会谈的幺蛾子之事来,便是想断了我们与洋夷的联系,借洋夷之手击我北边沿海之地,令我北边十数万大军不能南下救援南边各省。依小妹看来,此事还是交由恭王爷前去周旋,不必给什么旨意为好。”
慈安听了之后,缓缓点点头说道:“也罢,此事还是交由恭王爷断处,礼部将外夷照会原封不动送至天津给恭王便是了。”
殿上奕湘领命,杏贞却有意无意的瞟了慈安一眼,平素上朝都是无甚主见的慈安,今日为何会忽然大发雷霆?难道有人给她说了什么吗?
但杏贞无暇多想,跟着拿出一本奏折交给李莲英向群臣展示后说道:“黑龙江将军日前有封不起眼的奏报,上面说道去岁至今,又拿获数百余口山东、河南等地闯入关东就食的流民。本宫也着人翻查了旧案,发现自圣祖年间开始,出奔关外的流民百姓,被官府拿住的就在十余万之众,还有没被拿住的呢?”
众大臣都是面面相觑,除了桂良等人之外,都不知杏贞所言何意,流民闯出关外谋生,每年不知凡几,当地官府能抓就抓,抓不到也就作罢,大都见怪不怪,此刻说起来,却不知道两宫打的什么主意。
兵部尚书麟魁接口说道:“启奏皇上,这些个流民每年都有窜至关外的,关外人口稀疏,守边披甲人兵数较少,也缉拿不尽,奴才觉着是不是该当扩编关外黑龙江马队,多多缉拿流民,以保我龙兴之地安宁?”
杏贞哼了一声反问道:“扩编所需几何?又能拿得住多少流民?”
麟魁张大口无言以对,满清宗室大臣、辅国公载龄接口说道:“启奏皇上,若不想扩编关外军丁,大可着令关内各省督抚道,重新编制户籍,每十户一保,一户出逃,其余九户连坐,想来如此出逃关外的流民可大大减少。”
众大臣闻言都是吸了口凉气,载龄这一手端的歹毒无比,几个正直的大臣正要出言反驳,杏贞笑了笑说道:“你这是嫌关内百姓跑得不够快,如此一来,说不定整个十户百姓一起出逃也未可知。”跟着杏贞问道:“众位臣工可有想过,百姓为何要视朝廷严令如无物。铤而走险闯关东?”
军机大臣沈兆霖出班答道:“回皇上的话,出奔关外的,大体都是失却了土地的穷苦百姓。关外无主之地甚多,又地广人稀,所以铤而走险。”
载龄冷笑道:“沈大人,你这话可不对了,关外之地乃是咱们满人的土地,怎就成了无主之地?”
沈兆霖心头一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说道:“臣失言,臣所言乃是流民所想,百姓无知。只道关外沃野乃是无主之地,臣明白关外乃龙兴之地,一草一木都是八旗之地。”
杏贞笑了笑说道:“沈卿说的是实话,这人到了绝境。可不会理会那么多。况且百姓无知,也不知道那些地是谁的。”跟着缓缓说道:“关外沃野,乃是当初咱们先祖入关之后颁下禁令封关的,只是那时候怕咱们满人坐不久这江山,留下一块地也好给后世子孙,在不能坐江山之后退回关外之用。你们说,时至今日,咱们会退回关外去吗?”
载龄闻言皱起了眉头。奕湘却抢着说道:“皇上说哪里话来,如今咱们这江山可是稳得很。咱们八旗子弟可都惯了这关内的水土,谁也不愿回关外那酷寒之地去受罪的。”
杏贞微微一笑说道:“你这话虽不中听,倒也是大实话,本宫看了这奏折,便在琢磨着,关外和罗刹国接壤,土地众多,山水也有不少,可养活多少百姓?反观关内,人多地少,百姓多是无地赤贫者,白白放着关外千里沃野荒芜,却是可惜了。”
载龄闻言大惊道:“皇上言下之意是想开禁将关外土地让给关内百姓垦殖?”
此言一出,汉大臣们都是面有喜色,满大臣们却多有不满之色,奕湘也醒悟过来,更是大声道:“太后,此事需三思而后行啊,是,咱们满人如今是不用退回关外去,可这些地都是老祖宗留给咱们满人的,为什么要便宜了那些泥腿子去?咱也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关外之地也有咱的一份不是?从老毛子手里抢来的北疆酷寒之地也还罢了,分了就分了,反正也是抢来的,可这关外之地却是万万分不得的。”
奕湘一番话说完,一众满大臣纷纷出言劝谏,都言祖宗成法,万不可变,否则动摇国本云云。杏贞安坐其位,脸上似笑非笑的听着下面大臣们一一陈言,却不置可否,只是偷眼看了看慈安的脸色,只见她神态如常,此事之前并未于她说过,但见她丝毫不惊异的样子,杏贞便知道有人向慈安事先说起过了,当下杏贞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也不点破。
说了一阵众满大臣也没什么新意的谏言发出,慢慢的静了下来,一起说道:“奴才等恳请皇上三思,万不可开禁。”跟着众满大臣都看了看身边的汉大臣,一众汉大臣无奈,也只得跟着一起说不可开禁。
杏贞忽然问道:“长毛为何作乱?”
此问一出,大殿上鸦雀无声,过了片刻,载龄回奏道:“起初乃是洪逆习夷人邪教,据查此人屡次落第,因而愤然暗中组织邪教,密谋造反。”
杏贞又问道:“从先帝继位开始,这长毛便开始造反,尝听闻奏报中说道,长毛军中多有老弱妇孺?”
载龄答道:“此乃长毛裹挟之民。”
杏贞笑道:“造反乃是杀头诛九族的重罪,自古叛逆者,无妇女并掳者,亦未闻行军以千万妇女随行者。这次两广之役上,江忠源也有数次擒获长毛逆贼乱兵的,这些人供词中说到过,长毛起初反乱,乃是散尽家财、举家入教,是以长毛军中有妇营、少年营。本宫观览后,也常反思,如若不是举家皆不可活,徒然发乱呼?广西山多地贫,百姓民众多,长毛逆贼供词中也有此番供述,言处之深山,每夫耕田不过半亩,常做工于矿洞之内,略有薄资度日,但自与夷人战后,朝廷税负亦重,愚民不可自活,偏信洪逆妖言,才附逆作乱。半亩地?能种得出多少粮食?能养活多少人?瑞麟,你该管户部,你也说说,一亩地能种多少粮食?”
瑞麟怔怔的答道:“广西巡抚也多有钱粮奏报,广西就算是膏腴之地亩产也不过四百余斤。半亩就是两百余斤。”
杏贞点点头说道:“两百余斤,本宫也问过,就算每日喝稀的。两百余斤粮食也只够一个人吃一年的,如何养妻活儿?半亩地,这人还算是有自己的半亩地,这逆贼供词中还提到,此刻长毛军中首逆萧朝贵,可是家中没地的主,他从前和杨秀清一样是给人家烧炭的。”
辅国公载龄闻言笑道:“太后。原来这伪西王从前是个卖炭的啊。”
杏贞正色温言道:“本宫可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萧朝贵出生低贱,却能伙同他人攻城掠地。却是为何?真是他有天大的本事?若无他人臂助,如何能成此大势?广西每夫不过半亩耕地?江南如苏浙等鱼米之乡呢?本宫也问过,不过两、三亩勉强糊口,可想而知山东、直隶、河南等地是何样子。乾隆爷时候。也曾在关外仅奉天旗一地。召集旗民就开垦了四千万亩耕地,多是分了给有功之臣做了赏地,载龄,本宫记得乾隆爷好像就赏赐过你们家吧,如今怎么样?”
载龄啊了一声,低头道:“前年卖了几万亩,剩下有个数千亩的地,几个包衣奴才寻了些关外旗民种些粮食。其余的奴才就不知道了。”
杏贞笑道:“你到也老实,本宫问过了。你剩下的那些地大多都荒芜了,狗尾巴草长得比你还高。”
众臣闻言都轻笑起来,载龄怒道:“笑什么笑?早朝呢,大殿之上!大伙肃静!”
杏贞忍住笑,接着说道:“如今天下人口近四万万,农者占了近九成,这边是有人无地,那边是有地无人,确是何道理?大清蒙上天恩顾,领受天下疆域,当恩育天下百姓,关外之地既然咱们满人不会回去了,倒不如将关外荒芜之地分与天下百姓,何必捂着抱着烂在怀里?到让天下活不下去的百姓屡屡起事?”
麟魁上前说道:“皇上,道理是如此,只是关外、北疆酷寒,招流民北垦,只怕多有不从者,到时只怕也是会有纷乱。”
杏贞嗯了一声说道:“不错,流民北上,苦寒之地,开垦荒地,那是谁也不乐意的。但如若关外之地开垦出来之后,官府可以提供农具、粮种,可以抬其入籍,田赋也只是收取关内田赋的一半,那会如何?”
此言一出,太和殿上像炸开了锅一般,群臣议论纷纷,想不到此刻杏贞忽然又扔下这么个主意,到让众大臣一时都没缓过劲来。
载龄皱眉说道:“皇上,关外乃三位先帝陵寝所在,恐有流民滋扰。”
杏贞反问道:“关内也有几位先帝的陵寝,受到滋扰了么?关外守陵大臣是干什么吃的?”
跟着众满大臣一一上前说了些担忧的事,被杏贞一一驳斥,倒是众汉大臣都是一片赞同之声,跟着杏贞乾刚独断,掷下严旨,将此事定下让各地督抚晓谕天下,但凡愿意自行北上出关的流民、百姓,着令关外当地官府接收,就近划给土地,每户人家可分到十亩荒地,自行垦殖,开垦之地仍为满洲贵胄所有,按十税一纳缴当地官府,其余满洲贵胄收取两成作为地租,其余归农人所有,开垦之后所有流民皆可入旗籍为包衣奴才。
又着令桂良、文祥带领户部、工部、兵部诸官员商议,采购调集谷物良种、车马耕牛北上,让桂良于京城坐镇,文祥到关外坐镇,令当地官府接收,重新编制户籍、造册呈报,百姓所分之地不可买卖,假若满清贵胄划分之地一年内不进行垦殖,由当地官府收回。
末了,载龄又嘟囔了句:“太后,关外之地据闻乃是皇室之地最多,是否也一般办理?”载龄心直口快,关外除了分出去的土地之外,其实最大的拥有者便是皇帝,也就是两宫和小皇帝手上土地最多,他这般问便是想看看两宫是否也乐意将自己手上的关外土地拿出来租给流民垦种。
杏贞大笑道:“当然一般办理,皇室之内的关外土地自有宗人府和内务府去办,本宫也愁着关外的地荒废太久,有人垦种便能多收些租子,何乐而不为呢?”
说到这里,杏贞身边的慈安重重的放下手中茶盏,跟着很不悦的说道:“本宫乏了,皇上也要读书去了,就跟本宫先行回宫去!”说罢竟然先行带着小皇帝起驾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