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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京畿道,距离长安城三百七十里,普响镇。
李长泽回头看了一眼长安城的方向,驻足停步,每年的年三十早晨都要给他母亲上香烧纸,皇帝不准有人为罪后扫墓祭奠,他就偷偷的做,在东宫他自己的屋子里,关上门,把所有人都赶走,挂上他母亲的画像,跪在那磕头,上香,烧一把纸钱。
以往这些东西都有曹安青为他准备,他无需惦记着,可是今年不一样,他本以为皇帝会在过完年之后再让他离开长安,虽然他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而且是主动提出来的,可哪里想到他父亲竟然那么决绝,距离过年没多久那道旨意却写的是流放三千里立即执行。
皇权啊,就是那么高高在上。
太子朝着几个跟着他的人歉然的笑了笑:“抱歉,稍等。”
他在路边折了几根枯草插在地上,跪下来认真的磕头。
“母后,又过年了,真的好快,你生前吃斋信禅,按照禅宗的说法人有六道轮回,你也应该早就轮回重新投胎转世了吧,不过就算是你还投胎在这大宁天下,应该已经认不出我,也忘记了前世。”
磕了头,李长泽站起来又俯身一拜:“这辈子一定不要再去那么在乎一个人,不然的话你还是会很辛苦。”
说完之后转身继续往前走,那几个看起来面无表情的人也继续跟着,这四个人中三个是廷尉府的高手,一个是大内侍卫,他们奉旨沿途保护李长泽,而他们的目的地是......西疆。
旨意上写的是西疆虎骨塔,那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位于定君山往北,虎骨塔这个地方历来都是重犯充军发配之地,他们要在那边修建城关,那是一片可怕的无人区,就算是有罪犯可以从虎骨塔逃出去也不可能活着离开,如果真的有人逃离,看守虎骨塔的守军连追都不会追,千里无人区,没有水源,连一棵草都没有,人走在那就和走进地狱没有什么区别。
最主要的是,看守虎骨塔的是唐家的人。
作为惩罚,李长泽必须走到虎骨塔,并且在虎骨塔停留半年时间才可以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去周游天下,他没有怨言也没有资格有怨言,从长安走到虎骨塔这样走的话要走半年以上,到了地方再停留半年做苦力,那时候的他应该已经再也看不出曾是太子。
“休息一会儿。”
领队的大内侍卫于争河往四周看了看,这个镇子很热闹,孩子们在四处疯跑,爆竹声声,虽然绝大部分人家会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才把春联贴好,可心急的人家门外已经两侧挂红。
“我去看看能不能买来些什么。”
于争河示意那三个廷尉戒备,他一个人走进镇子,在一户开着门的人家门外停下来,于争河看到院子里有两个老人正在收拾院子,一个洒水,一个扫,还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两位老人家,我是过路的官差,正好赶上年三十走到这,想问问二老,方便不方便卖给我一些饺子?”
“卖?”
老汉看了看老太婆,老太婆也笑起来:“官爷,你真是看不起我们普响镇的人嘞,快进来,今天是大年三十,饺子要
到晚上守岁的时候才会包,不过既然你想吃,现在给你包,家里有现成的肉和菜,省事。”
“别别别,还是应该买的。”
于争河连忙说道:“实在是不好意思,路上若有能吃到饺子的酒楼我们也不会来叨扰。”
“进来!”
老汉瞪了他一眼:“你是因为你是官爷,你官大所以就你说了算?”
于争河道:“不是不是,只是觉得今天这日子叨扰确实......”
老汉道:“既然不是你官大说了算,那就是我岁数大我说了算,进来歇着,想吃饺子就等一会儿。”
官不拜民,可是于争河却抱拳俯身一拜,他此时此刻不觉得自己是官,只是个大宁的后生,而站在他面前的是两位大宁的老人。
不多时,廷尉府的人带着李长泽进门,于争河道:“我和邓远在门口,卓东来你去院子后边,杨挺你在院子里。”
吩咐完了之后看向那两位老人:“只需包一个人的饺子就好。”
“一个人的?”
老汉和老太婆两个人都楞了一下,看了看那五个人,老汉有些恼火:“你是觉得我家里穷吗?”
于争河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只准备他一个人的就好,我们不用。”
听到这句话李长泽也楞了一下,他看向于争河:“你.....来为我求一顿饺子?”
“求?”
老汉听到这句话微怒:“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多显贵,多了不起,既然进了我家的院子,要么都给我坐下来一起吃顿饭,要么就都给我走。”
半个多时辰后,屋子里,桌子上摆了六七盘饺子,满满当当,热热乎乎,热气让屋子里的视线都有些模糊,李长泽的眼睛也有些模糊。
他手上都是面,人生第一次学着包了几个饺子,笨拙的让他有些脸红,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很聪明的人学什么都快,可是这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事却根本做不好,他包的那几个饺子看着像是扭曲的小丑,而别人包的饺子才是形形色色的人。
“一起吃。”
老太太坐下来:“你们今天就暂时忘了自己是当官的吧,老太婆就不客气了,家里难得来这么多人,平日里也还好,今天可是大年三十......老太婆我可不想错过这热闹。”
“老人家,你家里人......”
“家里人都在了,只有我们老俩。”
老汉看了看李长泽:“我儿若还在家的话,他应与你一般年纪。”
李长泽刚要问你儿子去哪儿了,就看到老汉颤巍巍的起身,走到屋子里正东那面墙旁边,把挂着布掀开,布下边是一副皮甲,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只是皮甲上胸口位置有个洞。
“我儿曾是北疆战兵校尉,应该不比你们官小吧?”
“不比我们小,比我们大。”
于争河第一个站起来,朝着那副皮甲行礼,他站起来,三个廷尉府人也都站了起来,那皮甲擦拭的如此干净,可是浸透了皮甲的血迹是擦不掉的,这样的一副甲胄在,两个老人时常擦拭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比我们都大。”
四个人朝着皮甲先行军礼,然后又俯身一拜。
李长泽也站起来,看着那皮甲,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事没事,快坐下吃饭,一会儿饺子都黏上了。”
老汉走到一边拉开柜门,取出来一坛酒:“这坛酒是抚军司的人送来的,和那封信一起送来的......这好像是抚军司的规矩,战死在边疆的孩子们家里都会收到一封信,收到抚恤,收到一坛酒,他们说这不是祭酒,是庆功酒,因为大宁出征从无败绩。”
他抱着酒坛坐下来:“看你们行军礼,你们也都是战兵吧,我不问你们要去做什么,任务嘛,不能随便乱说,可是只想着,若我儿还活着,这坛酒该和谁喝?以前我嘴馋想尝尝,老婆子不让,她说这酒不能随便乱喝,得和对的人才能一起喝,谁是对的人?和他的同袍啊......他已经没机会和同袍同饮,我代他来,敬你们一碗酒,我儿的庆功酒只能是和他一样的大宁战兵一起喝。”
这碗酒,太重了。
李长泽端着这碗酒,看着不远处那一副有破洞的军甲,忽然间想到,原来众生皆苦。
他自然认得出来,那并不是校尉皮甲,抚军司的人来应该说的是校尉战死,那是大宁战兵的惯例,战死的人都会被称一声校尉,退役的老兵都会被称一声老团率,这两个可怜的老人,以为他们的儿子已经是校尉了,可那只是一件伍长皮甲。
战死的士兵是按照校尉规格抚恤,这是大宁皇帝陛下定下的规矩,当今陛下,李承唐的父亲。
所以他很清楚,所以他有些伤感。
“我儿原来在京畿道甲子营从军,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急匆匆的赶回家里来,说他是谁的亲兵来着,记不住名字了,那个人要调去北疆一个叫息烽口的地方,他们这些亲兵都必须跟着一起去,我儿还说,北疆就要打仗了,他可能会有一阵子回不来,等回来了就在家好好陪我们几天。”
老汉回头看向那副军甲:“他现在倒是天天能陪着我们了。”
李长泽本来还没什么反应,忽然听到这句话后楞了一下,脑子里嗡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闪了出来,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就白的吓人,手都在微微发颤:“老人家,你儿子......是从甲子营调去的息烽口?”
“是啊,甲子营。”
老汉提到甲子营的时候格外的自豪:“咱们京畿道的战兵,拱卫长安,那相当于是天子禁军啊。”
李长泽感觉心口里炸了一下似的,再看桌子上的饺子好像一个一个的突然往外冒血,那些人是他调去北疆息烽口的,那些人也不是和黑武人战死的......
他转身就往外跑,疯了一样的跑了出去。
屋子里的人全都怔住,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
李长泽一口气冲出那院子,于争河等人也跟着追了出去。
院子里,老太婆在老汉身上打了一下:“你看你,把人家都吓着了,好端端的过节说这些做什么。”
老汉也是一脸内疚:“怪我,都怪我......”